第五部 喬治·格林 第五章

“賽巴斯欽!”

喬在床上奮力起身,然後又虛弱地往後倒,難以置信地瞪著眼睛。穿著毛皮大外套的賽巴斯欽,冷靜又無所不知,平靜地低頭對她微笑。

從他臉上一點都看不出她的外表帶給他多麽突然的劇痛。喬——可憐的喬。

她的頭發長長了,綁成兩條短短的辮子垂在肩膀兩側,臉消瘦得可怕,兩邊顴骨上都有發高燒造成的潮紅,肩胛骨從她薄薄的睡衣底下突出來。

她看起來像個生病的小孩。在她的驚喜、愉悅、熱切的問題之中,有某種孩子氣的成分。護士留下他們獨處。

賽巴斯欽在床邊坐下,握著喬纖瘦的手。

“弗農打電報給我。我沒有等他就搭了第一班船過來。”

“為了來找我?”

“當然。”

“親愛的賽巴斯欽!”

淚水湧進她眼中。賽巴斯欽警覺起來,匆促地繼續說下去:“這倒不是說我探完病以後不會去做點別的正事。我常來出差,而實際上我這次就可以做一兩筆好生意。”

“別掃興啦。”

“不過這是真的啊。”賽巴斯欽驚訝地說道。

喬開始笑,但卻反而咳了起來。賽巴斯欽焦慮地注視著——他準備要叫護士了,因為先前有人警告過他。但那一陣發作過去了。

喬滿足地躺在那裏,她的手再一次悄悄地爬進賽巴斯欽手裏。

“我母親也是這樣過世的,”她悄聲說道,“可憐的母親。我以為我會比她明智得多,但我卻搞砸了這麽多事情——喔!搞砸了這麽多……”

“可憐的喬。”

“賽巴斯欽,你不知道我把狀況弄得多糟。”

“我可以想象,”賽巴斯欽說,“我總是認為你會這樣。”

喬沉默了一分鐘,然後她說:“你不知道能見到你是多大的安慰,賽巴斯欽。我見過、認識過那麽多混賬東西。我以前不喜歡你那麽強悍、成功,又跩得不得了——那讓我很氣惱……但現在……喔!這實在太美好了!”

他捏捏她的手。

“這世界上再沒有別人會像你這樣,立刻就大老遠趕來這裏。弗農當然會,不過他是親戚,可以說是我的哥哥。可是你……”

“我同樣是你的一個哥哥——甚至更甚於兄弟。從在普桑修道院的時候開始,我就一直……嗯,準備好要支持你,只要你需要的話……”

“喔,賽巴斯欽,”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很快樂的樣子,“我從來沒想過——你還是那樣覺得。”

他稍微吃了一驚。確切來說,他不是喬以為的那個意思,他說的是他無法解釋的某一點——無論如何不能向喬解釋的。這是一種很獨特、只屬於猶太人的感覺。猶太人不死的感激之心,他們永遠不會忘記蒙受的恩惠。還小的時候,他是個社會的棄兒,喬曾經支持過他——她願意為此反抗她的世界。賽巴斯欽從來沒有忘記這件事,永遠也不會忘記。他就像剛才說的一樣,只要她有需要,他就會為她走到天涯海角。

她繼續說下去。“他們把我移到這個地方來——從那個恐怖的病房移過來——是你幫的忙嗎?”

他點點頭。“我打越洋電報要求的。”

喬嘆了口氣。“賽巴斯欽,你的效率高得驚人。”

“應該是吧。”

“可是沒有人像你一樣——沒有人。我最近常常想起你。”

“是嗎?”

他想起那些寂寞的年歲,那種痛楚的渴望,那種難以解釋的欲望。為什麽一切總是在錯誤的時刻來到你身邊?

她往下說。“我從來沒想到你還想著我,我總是想象有一天你跟簡會……”

一種奇異的痛楚貫穿了他。簡……

他和簡……

他簡短地說道:“在我心裏,簡是神所創造過最精致美好的造物之一。不過她的身體與靈魂都屬於弗農,而且永遠都會如此……”

“我猜也是。但這樣很可惜,你跟她都是強悍的人,你們彼此相屬。”

他們確實彼此相屬——以某種古怪的方式。他知道她是什麽意思。

喬帶著閃爍的微笑說道:“這裏讓我想起小孩子讀的那種書,那種充滿教育意義的臨終床邊場景、朋友跟親戚齊集一堂、臉上帶著虛弱微笑的女主角。”

賽巴斯欽已經下定決心了。為什麽還覺得這不是愛?這是愛,這是一種由純粹無私的憐憫與溫柔構成的熱情,一種延續多年的深刻感情。比起那些在他的人生中蜻蜓點水、從來沒有觸及內心深處、以單調規律發生的狂暴或溫吞情事,這種愛好上一千倍。

他的心走向孩提時代的自己。不知怎麽的,他把那個身影喚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