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一月十一日,星期六

哈利走在往大使宅邸的車道上,一名仆人站在門邊。他帶著哈利穿過兩間用藤和柚木裝潢得很有品味的大廳室,來到露台門邊;這扇門通往屋子的後院。蘭花有黃有藍,生氣勃發,綠葉成蔭的大柳樹下,蝴蝶翩翩飛舞,像彩紙漫天。

他們在沙漏形狀的遊泳池邊找到大使的妻子希麗達·墨內斯,她坐在藤椅上,穿著粉紅色的袍子,前方桌面放著一杯同顏色的飲料,墨鏡遮住半張臉。

“你一定是霍勒警探了,”她一口桑莫拉區腔調,“彤亞說你要來。喝杯東西嗎,警探?”

“不用,謝謝。”

“哦,你一定要喝,這種熱天一定要喝水,你知道嗎,就算你不渴,也要想一想你的水分含量,在這個地方,身體還沒告訴你,你就脫水了。”

她摘下墨鏡,眼睛是棕色的,哈利從她烏黑的頭發和比較深的膚色猜到了。那雙眼睛有神卻發紅,是因為哀傷還是因為那杯餐前酒呢,哈利暗忖。或者兩者皆是。

他估計她年約四十五,但是保養得當。出身中上階級、已屆中年而姿色稍減的美女,他見識過。

他在另一張藤椅上坐下來,椅子包覆著他的身體,仿佛早知道他要來。

“這樣的話,我喝杯水吧,墨內斯夫人。”

她吩咐過仆人後,就遣他離開了。

“他們有沒有通知你,現在可以去看你丈夫了?”

“有,謝謝啊。”她說。哈利察覺話中的簡慢。“現在他們倒是讓我看他了,我結婚二十年的男人。”

那雙棕色眼睛黑了起來。哈利想也許傳言是真的,真的有許多發生船難的葡萄牙、西班牙水手漂流到桑莫拉海岸。

“我必須問你一些問題。”他說。

“那你最好趁現在琴酒還有作用的時候問一問。”

她把一條曬黑了的瘦腿翹到膝蓋上。

哈利拿出筆記本。倒也不是需要筆記,只是這樣他就不必看著她回答問題。一般來說,這樣對被害者近親說話,會容易一些。

她告訴他,丈夫早上出門,沒說會晚回家,不過臨時有事也不奇怪。到了晚上十點丈夫還沒消沒息,所以她打了電話,但是辦公室和手機都沒人接。她還是不擔心就是。剛過午夜,彤亞·魏格打電話來,說丈夫死在汽車旅館的房間裏。

哈利觀察希麗達的臉。她講話聲音堅定,沒有誇張的手勢。

彤亞·魏格給她的印象是他們不知道死因。隔天大使館通知她是謀殺,但是奧斯陸那邊下令所有人對死因噤口,包括希麗達·墨內斯,就算她不是大使館的員工也一樣,因為只要有國安方面的需求,所有挪威公民不想保持緘默都不行。最後兩句她說得諷刺味十足,還舉杯敬酒。

哈利只是點頭寫筆記。他問她大使是不是真的沒把手機留在家裏,她說她確定。一時沖動下,他又問是哪一種手機,她說不確定,但好像是芬蘭的。

她說不出來誰有動機要大使的命,幫不上忙。

他拿鉛筆敲他的筆記本。

“你丈夫喜歡小孩嗎?”

“哦,喜歡得很!”希麗達大喊。他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裏有一絲顫抖。“你知道嗎,奧特勒是世界上最溫柔的爸爸。”

哈利只好又低頭看筆記本,她的眼裏有個神色,透露出她已經察覺這個問題有兩個意思。他幾乎敢肯定她什麽都不知道,但是他也知道這件倒黴的工作他就是得做,得踏出下一步,直接問她知不知道大使持有兒童色情照片。

他用一只手抹了抹臉,感覺自己像握著手術刀的醫生,沒辦法劃下第一刀。每次碰到這種不舒服的事,他總是克服不了敏感的心理,克服不了看著無辜的人得忍受自己的至親至愛被推到聚光燈下、忍受別人把他們不想知道的細節甩到自己臉上。

希麗達先開了口。

“他太喜歡小孩,我們甚至考慮過領養一個小女孩,”現在她眼裏有淚,“可憐的緬甸難民小女孩。”

她勉強破涕幹笑一聲,恢復鎮定。哈利轉頭看向別處。一只紅色蜂鳥在蘭花前面靜靜盤旋,仿佛小直升機模型。

就這樣吧,他做了決定。她什麽都不知道。如果照片跟案情有關,他以後再繼續查就是;如果無關,就不給她徒增痛苦了。

哈利問他們相識多久,她說相識之時奧特勒·墨內斯剛念完政治學學位,從大學畢業回厄什塔過聖誕節。墨內斯家富甲一方,擁有兩間家具工廠,這個小開自然成為地方上年輕女子的好對象,所以競爭激烈得很。

“我只是梅勒艾農場的希麗達·梅勒艾,但是我長得最漂亮。”她又發出同樣的一聲幹笑。一絲不快從她臉上閃過,她舉起杯子湊到嘴邊。

哈利毫不費力就在腦海裏勾勒出這個寡婦當年清純年輕的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