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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日

王宮公園

這是個清朗寒冷的夜晚。老人踏出地鐵站,腦子裏冒出的第一個念頭是街上竟然還有這麽多人。他想象中的市中心應該空寂無人,沒想到卻看見卡爾約翰街上的出租車在霓虹燈下穿梭來往,一撥撥的行人在人行道上漂移來去。他站在路口,旁邊是一群膚色黝黑的年輕人,口中嘰嘰喳喳說著異國語言,等待行人信號燈出現小綠人。他猜想那些年輕人可能是巴基斯坦人或者阿拉伯人。信號燈變換,他的思緒被打斷。他踏出堅定的腳步,穿越馬路,走上山坡,朝王宮被燈光照亮的那一面走去。即便是這裏也有人,大部分是年輕人,正往返於不知道什麽地方。來到山坡上,老人停下腳步喘口氣,前方就是卡爾·約翰騎馬邁步的雕像。只見卡爾·約翰望著挪威議會,眼神如在夢中,而他身後是他曾想植入強權的挪威王宮。

老人轉而向右,走進庭園樹林間。已有將近一個星期沒下雨,地上枯葉隨著他的腳步窸窣作響。他仰頭向上望,細看光禿禿的樹枝襯著星空而形成的輪廓。這時一段詩文浮現在他腦海:

榆木與白楊,橡樹與白樺,

蒼白如死亡,為黑暗隱藏。

要是今天晚上沒有月亮就好了,他想。另一方面,月光又讓他比較容易找到目標:他要找的是在他得知生命即將到達盡頭的那天,曾讓他倚身休息的那棵大橡樹。他的目光沿著那棵大橡樹的樹幹,向上移到樹冠。這棵樹有多老了?兩百歲,還是三百歲?卡爾·約翰宣布登基為挪威國王的那天,這棵樹可能已經長成大樹。然而所有的生命都有結束的一天,包括他自己的生命、這棵橡樹的生命,是的,甚至國王的生命。他站到橡樹後方,若有人從小徑走來也看不見他。他除下軟式背包,蹲了下來,打開背包,拿出裏頭的東西擺在地上,分別是三瓶草甘膦溶劑,科肯文路那家五金行的銷售員稱之為“一手”,還有一支馬用注射器,注射器附有一根堅硬的鋼針,是他去一家藥店買來的。他說他買馬用注射器是用來料理食物,要把油脂注射到肉裏,但這番話白說了,藥店的售貨員只是百無聊賴地看了他一眼,還沒等他踏出店門就已經把他給忘了。

老人迅速環視四周,然後把長長的鋼針插入一瓶草甘膦溶劑的軟木塞,慢慢拉動針筒的活塞,讓亮閃閃的液體注入針管。他伸出手指在樹皮上觸摸,找到一處樹皮破孔,插入注射器。事情沒有他想象的那麽容易。他必須用力下壓,才能讓鋼針穿透堅硬的橡木。溶劑注射在外圍不會有效果。

針頭必須戳入形成層,也就是賦予樹木生命的內部組織。他在注射器上施加更多壓力。鋼針震動了一下。該死!鋼針可不能被壓斷,他只買了這一支注射器。針頭滑了進去,但是再深入幾厘米就無法推進了。雖然冷颼颼的,他卻已經滿頭大汗。老人緊緊握住注射器,正要再度發力,卻聽見小徑方向傳來枯葉的窸窣聲。他立刻放開注射器。只聽見窸窣聲越來越近。他閉上雙眼,屏住呼吸。腳步聲從附近經過。他睜開眼睛,瞥見兩個人影消失在樹叢後方,前往菲特烈街觀景台的方向。他決定孤注一擲,用盡全身力氣插入鋼針。正當他心想可能會聽見鋼針折斷時,針頭插入了樹幹。老人擦去額頭上的汗水。接下來就簡單了。

十分鐘後,他已注入兩瓶草甘膦溶劑,正在注入第三瓶時,他聽見說話聲漸漸靠近。兩個人影穿過樹叢,從觀景台走出來,他猜想應該就是先前看到的那兩個人。

“嘿!”一個男性聲音傳來。

老人本能地做出反應,在橡樹前站直身子,用身上外套擋住仍插在樹幹上的注射器,接著就被強光照花了眼。他伸出雙手擋在面前。

“湯姆,把手電筒移開。”一個女子說。

強光消失,他看見圓錐形的光柱在庭園樹林間舞動。

那兩人走到他面前,女子約三十歲出頭,相貌普通卻頗有韻味。她拿出證件擺在他面前,距離很近,讓他即使在月光下也能看見證件上的照片。照片上是眼前這個女子,顯然是她更年輕時拍的,表情嚴肅。證件上還有名字,叫愛倫什麽的。

“我們是警察,”女子說,“抱歉嚇到你了。”

“先生,你三更半夜在這裏幹嗎?”男子問道。只見那兩人衣著樸素,男子頭戴黑色羊毛帽,帽子底下是一張年輕英俊的臉龐,一雙冷冰冰的藍色眼眸正盯著他瞧。

“我只是出來散散步。”老人說,暗自希望聲音中的顫抖沒那麽明顯。

“是嗎?”叫湯姆的警察說,“躲在公園裏的樹後面,還穿一件長外套,你知道我們怎麽稱呼這種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