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烤串

雪過了一夜就融化了。阿斯特麗德·蒙森剛從公寓大樓出來,正準備橫穿又濕又黑的柏油路去波克塔路,就看到對街人行道上的那位金發警察。她的脈搏跟走路速度一起加快。她目光直勾勾地瞪著前方,希望他不會看見自己。報上登過幾張艾夫·古納隆的照片,這幾天都有警探在樓梯上下走動,幹擾她寧靜的工作規律。但現在一切都結束了,她告訴自己。

她小跑著向斑馬線前進。去漢森面包店。只要到了那裏就安全了。一杯茶、一個甜甜圈,在狹長的咖啡店盡頭、櫃台後方的餐桌。每天準時在十點三十分報到。

“茶和甜甜圈嗎?”

“是的,謝謝。”

“三十八克朗。”

“給你。”

“謝謝。”

多數時候,這就是她跟別人最長的交談內容。

但是前幾周,她到的時候都有個老人坐在她習慣的桌旁,雖然旁邊還有幾張空桌,但她只想坐這張桌子,因為……不,她現在不要想那些事。總之,她後來不得不提早十五分鐘到,才能占到那個桌位。今天非常完美,不然他打電話來的時候,她就會在家了,而她也一定得開門。自從她拒接電話、拒絕應門兩個月,導致後來警察上門,而她母親也威脅要讓她再去住院起,她就答應過院長不能再這樣。

她沒有欺騙院長。

對別人,她會撒謊。她經常騙人。在電話裏騙出版社、商店或網絡聊天室,尤其是網絡。她可以假扮成別人,扮成她翻譯的書裏的某個角色,或是以前她扮演過的一個女人——那個頹廢、濫交,且天不怕、地不怕的羅夢娜。阿斯特麗德小時候就發現了羅夢娜。羅夢娜是一名舞者,有著長長的黑發和棕色的杏仁眼。阿斯特麗德以前會畫羅夢娜,尤其是她的眼睛,但她只能偷偷畫,因為院長會把那些畫撕成碎片,說不想在院裏看到像她那樣的輕佻女子。羅夢娜離開了好幾年,但她回來過,阿斯特麗德注意到羅夢娜是怎樣開始取得控制權的,特別是在她寫信給所譯書籍的男性作家時。她喜歡在一陣有關語言和文化的寒暄後,再寫些沒那麽正式的信。這樣書信往返了幾次之後,法國作家就會要求在他們來奧斯陸推出新書的時候跟她見面。就算不來推廣新書,光是見她這個理由就值得跑一趟。她總是拒絕,盡管這樣並沒讓那些追求者死心,反而激發了對方。她曾經想出版自己寫的書,但幾年前一位出版顧問終於在電話裏跟她撕破臉,咬牙切齒地說再也受不了她那“歇斯底裏窮緊張”的文字,還說沒有讀者願意出錢分享她的想法,如果她付點錢可能會有心理學家想聽。自這個夢醒來以後,她的寫作活動就靠寫那些信維持了。

“阿斯特麗德·蒙森!”

她感到喉嚨一緊,一時間大為驚慌。她可不想在大馬路上呼吸困難。她正準備過馬路,信號燈卻變紅了。她原本可以沖過去的,但她絕對不會闖紅燈。

“嘿,我正準備去找你。”哈利·霍勒趕了上來。他仍有著那副獵人的表情,與布滿血絲的眼睛,“我先說,我看過沃勒警監跟你談話的報告了。我理解你騙我是因為你很害怕。”

她覺得自己的呼吸開始急促。

“我當時沒把自己在這整件事裏的角色告訴你,實在很不應該。”警察說。

她驚訝地看著他,他的語氣的確像是真心感到抱歉。

“我也看了報紙,有罪的人已經被捕了。”她聽到自己說。

他們站著彼此對看。

“我是說,他死了。”她輕聲補充。

“嗯。”他試探性地笑了笑,“但或許你不介意幫個忙,回答幾個問題?”

這是第一次有人跟她一起坐在漢森面包店的這張桌子旁。櫃台後方的女孩對她做出女人之間心知肚明的微笑,好像跟她在一起的這位高個子男人是護花使者。由於他一副剛從床上爬起來沒多久的模樣,搞不好那女孩還以為……不,她不想繼續沿這個方向想下去了。

他們坐了下來,他遞給她幾份打印信件,請她仔細看一遍。請問她以作家的身份,能不能看出這些信是男性還是女性寫的?她仔細看著信。他剛才說,“以作家的身份”。她該把實話說出來嗎?她舉起茶杯,免得被他看到自己因為這個念頭而微笑。當然不了,她要說謊。

“很難說。”她說,“這是小說嗎?”

“也許吧。”哈利說,“我們認為信是殺害安娜·貝斯森的人寫的。”

“那一定是男的了。”

哈利打量著桌子,她迅速瞄了他一眼。他並不好看,卻有一股特別的氣質。她當初,雖然聽起來不真實,一發現他躺在家門外的樓梯平台時,就注意到這點了。或許是因為那天她比平常多喝了一杯君度酒,她覺得躺在那裏的他面容祥和,幾乎稱得上英俊,就像有人把一位睡王子放到她家門口。他口袋裏的東西散落在樓梯各處,她逐項撿了起來,甚至還偷看了他的錢包,找到他的姓名和住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