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美狄亞

哈利小心翼翼地推開臥室的門。他以為還會聞到她的香水味,但那氣味已經淡得無法確定究竟真在房間裏的,還是在他記憶裏了。占據房間中央的那張大床像一艘羅馬戰艦。他坐在床墊上,手指觸碰著冰冷的白色床單,閉上眼,感覺著床單的皺褶起伏。一種緩慢、沉重的貼地突起。那天晚上,安娜就在這裏像這樣等他嗎?一陣憤怒的吱吱聲傳來,哈利看了看表,七點整,是貝雅特。幾分鐘後,奧內也按了門鈴,剛爬完樓梯的他,雙下巴都漲紅了。他氣喘籲籲地向貝雅特打招呼,然後,三人一起走進了客廳。

“所以你認得出來這三張肖像畫裏的人?”奧內問。

“阿恩·亞布,”貝雅特指著左邊那張畫說,“中間的是哈利,右邊是艾夫·古納隆。”

“了不起。”奧內說。

“嗯,”貝雅特說,“螞蟻能夠辨別蟻窩裏數百萬張其他螞蟻的面孔。如果拿體重比例來看,螞蟻的梭狀回比我的大得多。”

“這麽說來,我的梭狀回恐怕完全沒有發育。”奧內說,“哈利,你看得出什麽嗎?”

“比起安娜第一次給我看的時候,我肯定看得出更多線索。現在我知道她控告了這三個人。”哈利指了指舉著三盞燈的女性塑像。“涅墨西斯,正義與復仇女神。”

“是羅馬人從希臘人那邊偷來的。”奧內說,“他們保留了天平,把鞭子改成劍,蒙上她的眼睛,叫她正義女神。”他走到燈旁,“公元前六百年,他們開始覺得血債血償的法子不管用了,於是決定把對個體施加報復,擴大成公眾事件,結果這個女人後來成為現代憲政國家的象征。”他撫摸著那冰冷的青銅女像。“盲目的正義。冷血的復仇。我們的文明卻掌握在她手裏。她不是很美嗎?”

“就跟電椅一樣美。”哈利說,“安娜的復仇並不完全是冷血。”

“應該說是既冷血又熱情。”奧內說,“有預謀同時卻又充滿激情。她一定非常敏感。當然精神上肯定受過創傷,但我們誰不是呢?說起來,只是大家受創程度不同而已。”

“安娜怎麽受創了?”

“我從沒見過她,所以我只能猜。”

“說吧。”哈利說。

“就古代神祇的主題來說,我想你們都聽過納西索斯吧。這位希臘神不可自拔地愛上自己水中的倒影。弗洛伊德將自戀的概念引入心理學,一個將獨特性過分誇大的人,沉緬在無止境的成功美夢當中。對自戀的人來說,報復侵犯者的需求,往往勝過其他需求,這就是所謂的‘自戀式憤怒’。美國心理學家科胡特就曾描述,這樣的人如何利用手中的所有資源,只求對冒犯者施加報復,而那些冒犯在我們看來可能只是小事一樁。比方說,表面上看來是再平常不過的拒絕,就可能使得自戀者不眠不休地工作,抱非做不可的決心,只求恢復平衡,即使造成死亡也在所不惜。”

“誰的死亡?”哈利問。

“所有人。”

“太瘋狂了吧。”貝雅特喊了出來。

“事實上,這就是我的意思。”奧內冷冷地說。

他們走進飯廳。奧內在那張又長又窄的橡木桌旁,坐在一把直背舊椅子裏試了試。“這種椅子已經沒人做了。”

貝雅特呻吟了一聲:“可是她為什麽要自殺……就為了扳回一城?總有其他辦法吧。”

“當然有。”奧內說,“但自殺本身通常就是報復,因為你把愧疚感加在讓你失望的人身上。安娜只是做得更激烈一些。何況,我們大有理由懷疑,她本來就不想活了。她孤單寂寞,被愛人拋棄,被家人拒絕。當不成藝術家,即使吸毒也沒有幫助。總的來說,她心灰意冷,很不快樂,最後選擇了預謀自殺。還有報復。”

“完全沒有道德上的顧慮嗎?”哈利問。

“當然了,道德角度是很有意思的。”奧內交叉雙臂,“我們的社會把活下去的道德責任加諸我們身上,也因此譴責自殺。不過,安娜顯然崇尚古風,可能在希臘哲人身上找到了心靈支柱。希臘哲人認為,每個人都應該選擇自己死亡的時機,尼采也認為,個體完全有自殺的道德權利。他用的字眼是‘自願死亡’。”奧內伸出食指,“但她必須面對另一個道德難題:復仇。由於她自稱是基督徒,基督教的道德標準不主張復仇。當然了,矛盾在於基督徒崇拜上帝,而上帝卻是最大的復仇者,不信上帝的人會墜人永恒煉獄,這種程度的復仇跟罪行完全不成比例。要是你問我,我會說這幾乎可以上訴到國際法庭了。要是……”

“也許她只是充滿仇恨?”

奧內和哈利同時轉頭看貝雅特。她擔心地擡眼望著他們,仿佛剛才是不小心說漏了嘴。“道德,”她輕聲說,“對生命的愛。愛情。然而仇恨是最強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