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磷光

哈利站在敞開的窗前,聽著遠處救護車的警笛聲逐漸消失在城市鍋爐般的隆隆噪音裏。蕾切爾繼承自她父親的房子巍然矗立在一片燈海之上。在院子裏挺拔的松樹的掩映下,哈利看著燈海裏的一切。他喜歡站著看樹,總愛琢磨那些樹長在那裏有多久了,然後感覺這個念頭讓自己冷靜下來。他也喜歡看城市燈火,這會讓他回想起海上的粼粼波光。他以前看過一次,有一天晚上爺爺帶他劃小船到史瓦霍曼附近,用燈照螃蟹。只有那麽一個晚上,但他永遠也忘不了。類似這樣的事,會隨著一年年過去,變得更鮮明、更真實。但卻不是每件事都會這樣。他跟安娜共度過幾個夜晚?他們有多少次搭那位丹麥船長的船出海,隨興航行?他記不得了。很快,其他事情也會被遺忘。令人悲傷嗎?是的。悲傷無法避免。

即便如此,他也知道兩次跟安娜共處的片段沒那麽容易遺忘。兩個幾乎完全相同的畫面,兩次,她那一頭豐厚的頭發都像一把黑扇子披散在枕頭上,圓睜著雙眼,一只手緊抓著雪白的床單。不同點在另外那只手。在一個畫面中,她的手跟他的十指緊扣;另一個畫面中,她的手裏卻握著一把槍。

“幫忙關個窗好嗎?”蕾切爾在他身後說。她蜷腿坐在沙發上,一只手拿著一杯紅酒。奧列格在首次打破哈利的俄羅斯方塊紀錄後,高興地上床去睡了。哈利擔憂一個時代正在逝去,無法挽回。

新聞已沒有新鮮事可說。舊事重復著:對抗東方的軍事運動,對付西方的報復行動。他們關掉電視,放上石玫瑰樂隊的音樂。哈利又驚又喜地發覺,原來蕾切爾的音樂收藏裏有這張唱片。青春。那個時代的他,只想看到彈吉他、有主張的驕傲英國小孩,對其他事都不感興趣。現在他喜歡好自在樂隊,因為他們唱歌細致準確,樂曲又比唐納凡少了那麽一點愚蠢。石玫瑰樂隊的音樂變低。悲傷卻真實。也許不可避免。凡事有循環,風水輪流轉。他關上窗,暗自發誓只要有機會,他就要帶奧列格去那座小島,打開手電筒照螃蟹。

“下吧、下吧、下吧。”石玫瑰樂隊的歌聲從音箱傳來。蕾切爾俯身向前,啜了一口酒。“故事跟山丘一樣古老。”她輕聲說,“兩兄弟愛上同一個女人,根本就是一個悲劇的開端。”

他們沉默了,十指交扣,呼吸可聞。

“你愛過她嗎?”她問。

哈利仔細思量了一番才回答:“我不記得了。那時我的生活很……混亂。”

她撫摸著他的下巴:“你知道我覺得什麽念頭很怪嗎?這女人我從來沒看過、沒遇到過,但她卻進了你家,在家裏到處走動,看到你鏡子上我們三個在弗魯納斯頓拍的那張照片。她明知會破壞一切。或許你們兩個過去真的愛過對方。”

“嗯。她早在知道你和奧列格以前,就把所有細節計劃好了。她今年夏天就拿到了阿裏的簽名。”

“想象一下,她一個左撇子,要偽造他的簽名有多不容易。”

“我倒是沒想到這一點。”他在她大腿上別過頭,看著她,“我們要不要談點別的?要是我打電話給我爸爸,問我們明年夏天能不能去翁達斯涅鎮的房子住幾天,你覺得怎麽樣?天氣通常不太好,但那裏有個船屋,還有我爺爺的劃槳船。”

蕾切爾笑了。哈利閉上眼。他喜歡她的笑聲。他想,只要小心些,不要犯錯,或許這笑聲就能讓他聽上好久、好久。

哈利忽然驚醒。他手忙腳亂地坐起身,大口喘氣。他剛才做了個夢,卻想不起來夢見什麽。他的心狂跳,像瘋狂的鼓。他的頭好疼。

“怎麽回事?”黑暗中,蕾切爾用含糊的聲音問。

“沒事。”哈利輕聲說,“你繼續睡。”

他起身,走到浴室,喝了一杯水。鏡中那張憔悴、毫無血色的臉盯著自己。屋外吹著呼呼大風,院子裏那棵大橡樹的樹枝刮著屋墻,戳著他肩頭,搔著他脖子,讓他毛發直豎。哈利又把杯子裝滿,慢慢喝著。現在他想起來了。他剛才做的夢。一個男孩坐在學校屋頂,兩條腿蕩呀蕩。這男孩不肯去上課,讓弟弟替他寫作文,還帶他弟弟的戀人去看他們小時候玩過的地方。哈利夢到的是悲劇的開端。

他再度爬進毯子裏,蕾切爾已經睡著了。他凝視著天花板,開始等待第一縷晨光。

床頭櫃的時鐘顯示五點零三分,他再也忍不住了。他站起來,撥給查號台,寫下金·休伊的私人電話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