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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二和星期三。松獅。

星期二,奧斯陸陰涼處的氣溫升到二十九度,到了下午三點,上班族已準備前往霍克和維爾布達的海灘遊玩。汗流浹背的觀光客湧向阿克爾港和韋格蘭雕塑公園的露天餐廳,先去和生命之柱合影,盡完觀光義務,再往噴泉雕塑緩緩移動,希望微風可以送來冰涼的水霧,飄落到身上。

觀光客必經路徑以外的道路十分安靜,僅有的生命跡象也只是緩緩移動。修路工赤裸上身倚著機器,國立醫院周圍工地腳手架上的泥水匠俯瞰著荒涼街道,出租車司機把車子停靠在陰涼處,聚在一起談論伍立弗路發生的命案。只有阿克爾街看得見活動增加的跡象。這時正值新聞淡季,專走腥膻路線的小報貪婪地消費最近這起謀殺案。報社的編輯同事多半度假去了,只好動用所有人力資源前去采訪命案新聞,從暑假打工的新聞系學生到閑來無事的政治評論家全員出動,逃過一劫的只有文化線記者。

街上依然比平常安靜。也許是因為《晚間郵報》從原本位於市中心阿克爾街的舊址搬到了新辦公大樓,這棟大樓可以稱為郵政大樓、晚間郵報大樓或郵政吉羅大樓,隨便你怎麽稱呼它都行。這棟大樓是小鎮版摩天樓,外觀醜陋,尖尖地指向晴朗無雲的蔚藍天空。這棟褐金色摩天樓所在的比約維卡區北部已經過掃蕩肅清,但犯罪線記者羅傑·延德姆眼中仍只看見癮君子喜歡聚集的“布拉達廣場”,以及棚屋後方的戶外毒品注射場;一個個癮君子在那裏滿懷希望勇敢面對新世界。

有時羅傑發覺自己俯瞰窗外,是想看看托馬斯是否也在注射場裏,但其實托馬斯正在烏勒斯莫監獄服刑,原因是他去年冬天意圖闖人一名警察的住處。一個人要有多麽瘋狂或多麽不顧一切才會想闖進警察的家?無論如何,羅傑不必擔心會突然發現弟弟托馬斯正在對自己的手臂注射過量毒品。

《晚間郵報》尚未正式指派新的犯罪線編輯。前任犯罪線編輯由於報社精減而被遣散,早已開開心心拿了遣散費走人。爾後犯罪新聞就只被歸在“新聞”這個大分類項目下,實際上這表示羅傑必須扛下犯罪線編輯的職務,領的卻是基層記者的薪水。羅傑坐在辦公桌前,手指擱在鍵盤上,眼睛看著一個女子微笑的臉龐。這名女子的照片被他掃進電腦作為屏幕保護。這時他腦子裏想的全是她。蒂凡已經是第三次收拾行李離開羅傑位於塞路斯街的住所,他知道蒂凡這次不會回來了,他應該繼續過日子。他進入控制台,刪除這個屏保。這是個開始。最近這段時間他負責采訪一件海洛因的案子,但他把這案子先放到了一邊,這樣很好,他討厭撰寫有關毒品的報道。蒂凡強烈認為羅傑討厭寫毒品新聞是由於托馬斯的緣故。此時羅傑想把蒂凡和弟弟托馬斯逐出腦海,好讓他專心寫他應該寫的新聞稿。

他正在總結伍立弗路命案的細節。目前案情仍有待深入調查,也許替方還會發現新證據或一兩名嫌犯。他十分享受這短暫的喘息時間。寫這則新聞稿是件簡單的事。從各個角度來看,這都是一起引人入勝的案子,具備犯罪線記者喜愛的所有素材。

死者是二十八歲的年輕單身女子,在光天化日下,於星期五在自家浴室遭人槍殺。家中垃圾桶起出的手槍被證實是兇器。鄰居什麽都沒看見,也沒人看見有可疑陌生人在當地徘徊,只有一個鄰居聲稱聽見像是槍響的聲音。現場沒有闖人跡象,警方正在搜集證據證明卡米拉自己開門讓兇手進去,但卡米拉的朋友或她認識的人當中無人有嫌疑,而且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卡米拉在李奧伯內公司擔任平面設計師,案發當天下午四點十五分下班回家,六點要去藝術人之家美術館門口跟兩個朋友碰面,因此她不太可能邀請任何人去她家。同樣也不太可能有人去按卡米拉家的門鈴,謊報身份摸進公寓,因為卡米拉可以通過門口對講機的攝像頭看見訪客的容貌。

報社主編以“變態殺人魔”和“嗜血惡鄰”為頭條已經夠糟了,警方進一步透露的兩條線索更是火上澆油,讓頭版增添兩條聳動標題:“卡米拉·勒恩的手指慘遭截斷”和“眼皮內藏星形紅鉆”。

羅傑開始撰寫結語,刻意用現在式來書寫已經發生的事,希望帶來戲劇化的強調效果。但他發現案情本身就很聳動,根本不需要多此一舉,便將已寫好的內容全部刪去。他雙手抱頭坐了一會兒,按了兩下屏幕上的回收站圖標,把鼠標移到“清理回收站”上,然後遲疑不決。他只有這麽一張蒂凡的照片。蒂凡在他家遺留的痕跡已被清除得一幹二凈,他甚至還把借給蒂凡穿的羊毛睡衣洗得幹幹凈凈。他喜歡穿這件睡衣,因為上面有蒂凡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