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星期一。芭芭拉。

芭芭拉·斯文森最近經常思考“時間”。她之所以思考時間,並不是因為她生性愛好哲學,認識她的人都會說她不好此道。她之所以思考時間,是因為她從未想過時間這東西,她從未想過她擁有的時間可以讓她做任何事,但這些時間卻都已被啃食殆盡。幾年前她明白自己絕對不可能成為模特兒,有個前模特兒的頭銜就應該滿足了。前模特兒(ex-mannequin)這個詞源自荷蘭語,意思是“小男人”,即便如此,這個詞聽起來還是很順耳。這個詞是彼得跟她說的。彼得也跟她說了很多他認為她應該知道的事。彼得替芭芭拉在迎擊酒吧找了份工作。由於搖頭丸的關系,她下班後經常不想直接去奧斯陸大學上課,她在那兒念社會學系。

然而,跟彼得在一起、吃搖頭丸、夢想成為社會學家的日子就這麽過去了。有一天她發現自己孤單一人,為了未完成的學業背了助學貸款,賒搖頭丸的錢尚未還清,在全奧斯陸最無趣的酒吧工作。於是芭芭拉拋棄了一切,向父母借錢前往裏斯本,想讓生活重回正軌,還能順便學點葡萄牙語。在葡萄牙度過的時間十分美妙,日子轉瞬即逝,但她並不煩惱。時間只是來了又走,直到銀行戶頭再沒有進賬、直到馬克不再“永遠忠貞”、直到歡樂落幕。芭芭拉回到老家,年齡長了幾歲,經驗長了一些。比如說,她知道葡萄牙的搖頭丸雖然比挪威的便宜,但同樣會把人生搞得一蹋糊塗,以及葡萄牙語是一種非常難學的語言,而時間是有限而且無法再生的資源。

她還依次跟羅爾夫、羅恩和羅蘭在一起,依次被他們擁有。這比聽上去更有趣,只有跟羅蘭那段時間除外。羅蘭很好,但隨著時間流逝,羅蘭也成了回憶。

等到她搬回父母家,回到自己的老房間裏,世界才停止旋轉,時間才慢下來。她不再出去玩樂,設法戒了搖頭丸,開始盤算也許可以回學校完成學業。同時,她替人力資源公司做短期工作。她去卡爾柏納廣場的“哈勒、瑟恩及韋特立德律師事務所”做了四周的臨時員工。這家律師事務所,專門處理較為低級的收賬工作。四周以後,她成為正式員工。

這已經是四年前的事了。

她接受這份工作,主要是因為她發現在辦公室裏,時間過得比她去過的其他地方都慢。只要一踏進事務所所在的紅磚大樓,在電梯裏按下五樓按鈕,時間就開始慢下來。單是等電梯關門就要等到永恒,然後,電梯才會慢慢往天堂爬升。天堂裏的時間過得更慢了。芭芭拉一在前台安坐下來,就會記下掛在事務所門口上方時鐘的秒針動作,以及如蝸牛般勉強滴答行進的秒、分、小時。有時她幾乎能讓時間完全靜止,只要集中注意力就行。

奇怪的是對周圍的人來說,時間似乎行進得很快,仿佛他們存在於平行但時間不同的次元中。她面前的電話不斷響起,人們仿佛無聲電影中的人物快速來去,但這一切似乎又都跟她毫無關系,仿佛她是個由機械零件組成的機器人,表面上行動速度跟其他人一樣,但內心世界卻以慢動作進行。

上星期剛發生的事就是典型的例子。一家規模頗大的賬款催收公司突然倒閉,為了這件事每個人都來回奔走,陷入瘋狂般地猛打電話。韋特立德律師告訴芭芭拉,說這件事引發了搶灘潮,一堆人如禿鷹一般貪婪地大口瓜分空出來的市場,但這也是晉升市場龍頭的大好時機。今天早上,韋特立德律師問芭色拉,可不可以晚一點再走,說他們要跟倒閉公司的客戶開會開到六點,非常希望替哈勒、瑟恩及韋特立德律師事務所營造一種一切運作良好的形象。一如往常,韋特立德律師跟芭芭拉說話時雙眼盯著她的胸部。一如往常,她保持微笑,下意識地挺起胸膛。彼得曾跟她說,她在迎擊酒吧工作時也有這個習慣。這已經養成了反射動作。

每個人都會炫耀自己擁有的東西。至少就芭芭拉所知是這樣。比方說,這時正好走進事務所的快遞員就是一個好例子。快遞員頭上戴著安全帽,臉上戴著護目鏡和口罩,芭芭拉敢打賭這些東西之下的容貌一定沒什麽看頭,而這也可能是快遞員不把這些東西取下來的原因。快遞員只說他知道包裹要送到哪間辦公室,便慢慢往走廊裏走去,好讓芭色拉能好好欣賞他緊身運動短褲下露出的結實的屁股。即將開始工作的清潔工是另一個好例子,她是佛教徒或印度教徒,或隨便其他什麽稱呼。阿拉說她必須把身體藏在一堆床單之下,但她有一口美麗健康的牙齒,所以她怎麽做?沒錯,她走到哪就微笑到哪,活像一只吃了搖頭丸的鱷魚。炫耀、炫耀、炫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