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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揚起雙眉。

她吞了口唾沬。

廚房那個大時鐘的秒針無聲地走著,大時鐘是她用他的錢去宜家買回來的。

他微微一笑。“你發現了我的情人寄來的一大堆情書,對不對?”

她眨了眨眼,茫然不解。

他傾身向前。“我是開玩笑的,伊娃,怎麽了?”

她點了點頭。“我懷孕了。”她低聲說,說得很快,仿佛突然要趕時間似的。“我……我們……要有個寶寶了。”

他坐在那裏,大為吃驚,瞪著前方,傾聽她述說她是怎麽起了疑心,怎麽去看醫生,最後才確定是懷孕了。她說完,他站起身來,離開廚房,回來時拿了一個黑色小盒子給她。“我是去看我母親。”他說。

“什麽?”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去奧斯陸幹嗎嗎?我去看我母親。”

“你有母親……”這是她腦子裏閃過的第一個念頭。他真的有母親嗎?她又補上一句:“在奧斯陸?”

他微微一笑,朝小盒子點了點頭。“你不打開它嗎,Liebling?是送你的,送給孩子。”

她眼睛眨了兩下,才鎮靜下來,打開小盒子。“好漂亮。”她說,感覺淚水濕了眼眶。

“我愛你,伊娃·瑪伐諾娃。”抑揚頓挫又回到了他的聲調中。

她眼角含淚,嘴角含笑,讓他把她抱在懷裏。“原諒我,”她輕聲說,“原諒我。我只知道你愛我,其他的都不重要。你不必告訴我你母親的事,也不必告訴我那把槍……”

她感覺他的身體在她懷中突然變得僵硬。她把嘴巴湊到他的耳邊。“我看見了那把槍,”她低聲說,“可是我什麽都不用知道,什麽都不用,你聽見了嗎?”

他離開她緊扣的雙臂。“呃,”他說,“抱歉,伊娃,可是沒有其他辦法了,現在沒有了。”

“什麽意思?”

“你得知道我是誰。”

“我知道你是誰,親愛的。”

“你不知道我做什麽工作。”

“我不確定我想知道。”

“你一定要知道。”他從她手中拿過小盒子,取出裏頭的項鏈,放在手上。“這就是我的工作。”

廚房窗戶反射晨光,把那顆星形鉆石照得熠熠生輝,猶如情人的眼眸。“還有這個。”他把手從夾克口袋裏抽出來,只見他手裏拿著一把槍,跟她在行李箱裏看見的那把一樣,只不過這把槍比較長,槍管末端套有一大段黑色金屬。伊娃不懂槍支,但她知道那一大段黑色金屬是什麽。它的正式名稱叫消音器。

哈利被電話鈴聲吵醒,只覺得嘴裏像是被人塞了一條毛巾。他想用舌頭讓嘴巴變得濕潤,但味蕾接觸到口腔就好像摩擦到了腐壞的面包,感覺十分粗糙。床頭櫃子的時鐘顯示十點十七分。一半的記憶和一半的影像進入他的大腦。他走進客廳。電話鈴聲響到第六聲。

他拿起話筒:“我是哈利。”

“我只是想跟你道歉。”

是他朝思暮想的聲音。

“蕾切爾?”

“那是你的工作,”她說,“我沒有權利生氣,抱歉。”

哈利在椅子裏坐下。某樣東西想從他已忘記大半的夢境底層掙紮而出。“你當然有權生氣。”他說。

“你是警察,是保護我們的人。”

“我不想談工作的事。”哈利說。

她沒有回答。他在電話上等待。

“我想要你。”她嗚咽著。

“你想要的是你希望我變成的那個樣子,”他說,“而我想要……”

“再見。”她說,像是一首歌前奏播到一半就被切斷。

哈利坐著凝視電話,既得意又氣餒。昨夜夢境的一塊碎片最後一次嘗試浮出水面,沖撞表面冰層的底部。溫度不斷降低,冰層每過一秒就增厚一些。哈利翻遍咖啡桌找尋香煙,只在煙灰缸裏找到一截煙蒂。他的舌頭仍處於半麻痹狀態。蕾切爾聽他講話含糊不清,可能會認為他又喝酒了,雖然這其實離事實不算太遠,只不過他沒心情去吃更多同樣的藥。他走進臥室,看了一眼床頭的時鐘。該去上班了。某樣東西……

他閉上眼睛。

艾靈頓公爵的一段音樂仍縈繞在耳中。不在那裏,他得聽得更深入一點。他繼續側耳聆聽,聽見街道電車發出的痛苦尖叫、一只貓走在屋頂上的腳步聲,以及院子裏郁郁蔥蔥的白樺樹叢發出不祥的窸窣聲。再聽得更深入一點。他聽見院子的呻吟聲、窗框油灰的龜裂聲、空地下室發出有如無底深淵的隆隆聲。他聽見床單摩擦肌膚發出的刺耳聲響,以及他的鞋子在門口發出不耐煩的啪噠聲。他聽見母親像以前那樣在他睡前輕聲念叨:“在衣櫥後面的衣櫥後面的衣櫥後面……”接著,他又回到夢中。

夢中是夜晚。他瞎了,他一定是瞎了,因為他只能聽。他聽見低低的詠唱,背景像是祈禱者的喃喃禱語。從音響效果聽起來,他身處一個宛如教堂的偌大空間裏,可是他又聽見持續的滴水聲。高聳的圓頂——如果真有圓頂的話——傳來狂亂的翅膀拍打聲。是不是鴿子?神父或牧師正在主持一場聚會,但布道用的言語十分奇特,帶有異國情調,很像俄語,或者靈言。眾人齊聲念起贊美詩,語句簡短,參差不齊,帶有一種奇特的和諧。詩文中沒有熟悉的人名如耶穌或瑪麗亞。突然之間,眾人齊聲歌唱,管弦樂隊開始演奏。他認得那個旋律。他在電視上聽過。等一等。他聽見某樣東西滾動。是一顆球。球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