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鰩魚 八

“真是叫人難以置信。”正馬說道,“如此暴政,怎麽可能不引起暴動?老隱士,在下雖相信您並非吹噓,但此事實在讓人難以置信,不知老隱士的陳述是否有誇張之嫌?”

老夫僅依實情陳述,絕無分毫誇張不實。一白翁回答道。

“不過,方才老隱士提及的黑鍬眾,那些農民收獲的作物必須悉數上繳寶殿?”

“的確如此。”

這可能嗎?正馬轉頭望向惣兵衛說道:“就連五公五民都被斥為苛政了,住民哪可能不心懷憤懣?若以這種比例收取年貢,只怕任何藩國都要被人民起義推翻。而這座島竟然……這不等於是收取十成年貢了嗎?這種制度,哪可能服人?”

沒錯,惣兵衛蹭著下巴應和道:“若將作物悉數上繳,這些百姓哪可能活得下去?”

“事實上,每人每日均可領受適度配給。”

“原來如此。那麽,工匠們呢?”

“工匠們亦是如此。唯有被喚作福揚眾的漁民,才以撈獲的物品換取相應的谷物。若是撈到一大箱寶物,便可換得數量龐大的稗米和谷子了。”

噢,惣兵衛再度蹭起了下巴。澀谷,你怎麽看?正馬問道。

“我倒認為硬要說起來,這制度或許也不算壞。這座島是不是氣候溫暖,而且穩定?”

“沒錯。”老人回答,“不僅終年溫暖,降雨也適中。最後,老夫在那座島上整整滯留了兩個月,從未見天候有什麽變化。”

“如此說來,應該也沒有饑饉或突如其來的天地變異之虞。倘若收成穩定,只要人口無增減,或許均等分配這法子比較穩當些。”

“均等?哪裏均等了?”正馬說道,“每個人都得忍受那名叫甲兵衛的島主的榨取哩。不管下頭的百姓有沒有飯吃,這家夥不都同樣奢侈度日?”

“這也是不得已。”劍之進說道。

“哪裏不得已?”

“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必須劃清界限。正馬,這並非貧富不均,而是區隔。正因有如此顯而易見的區隔,秩序方得以維持。”

“真是如此?你的意思難道是,從前那種把人劃分為武士、農民、工匠等階層的方式是正確的?矢作,眼光放遠點,看看全世界吧。幕府時代已經結束,如今我國已循列強的方式治國,四民已不分貴賤,等而視之了。即便貴為士族,如今也僅徒留勛階,毫無實權。然而,秩序可曾亂過?”

“誰說沒亂過?”劍之進說道,“維新前後,社稷難道還不夠亂?唉,或許是在異國逍遙度日的你沒經歷過罷了。況且,正馬,如今華族依然健在,被視為現人神的陛下也依然高高在上,這些人不是依然過著與平民有別的日子嗎?此等權貴仍須奢華度日,以示與平民有別,但可曾有何人斥之為榨取?”

“沒錯,異國也有王族,”正馬說道,“亦不乏貧富不均。但再怎麽說,也不比那座島上的情況嚴重。矢作,我並不認為這種制度不好,的確如澀谷所言,那也是一種生活方式。但我在意的,是程度問題。”

“程度問題?”

“我的意思是,”正馬端正坐姿說道,“可記得舊幕府時代,受苛刻年貢壓迫的農民們做了什麽?不是起義劫主子之財,就是放棄耕作遠走高飛。不管是什麽人,只要被過度榨取,理所當然都會挺身反抗。若為政者統治手段過於殘暴,人民必無法心服,暴政終將被迫修正。若不修正,便將滅亡。這難道不是世間常理?老隱士,您說是不是?”

老人點頭回答:“的確如此。”

“那麽,如此暴政竟能統治百年有余,在下當然會感到難以置信。”

“有理有理。”老人再次點頭說道,“如此推論當然有理。不過,正馬先生年輕時,曾旅居過異國吧?”

是的,正馬回答。

“那麽,請容老夫請教,在洋人眼中,吾等的國家是否有扭曲之處?”

“扭曲與拙劣之處可謂多不勝數。當然亦不乏優點。”

“瞧你這假洋鬼子說的,”劍之進說道,“日本哪裏扭曲了?”

“不就是因為扭曲,才需要維新的嗎?就連你幹的警察,不也是參照歐美方式建立的制度?全都是學來的。”

“胡說八道。”

“好了好了,”老人調停道,“正如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遠,遊魚不覺己身遊於水中,各國均有缺點,亦有優點,只是身處其中者至難察覺。”

“言下之意可是,島民們就是如此被教育長大的?”

沒錯,被與次郎這麽一問,老人回答:“從先祖時代起,戎島島民們世世代代都是如此生活。對一切毫無質疑,視為理所當然,從一出生便在如此環境中長大成人。因此只曉得對甲兵衛不可忤逆,若其下令某人受死,此人便應遵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