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神 二

延享初年,廄橋之禦城內有青年武士輪值守夜。一夜天降大雨,諸士群聚一處,聊起怪談。內有一名叫中原忠太夫者,為人膽大果敢,與在座先輩論及世上究竟有無鬼神,久久不得結論,便提議不如趁今夜陰雨,以所謂百物語測度是否會有妖怪現身。聞此提議,年輕氣盛的諸士紛紛同意。眾人便以青紙覆燈口,置於五房外之大書院內,旁立一鏡。燈內依傳說規矩插有燈芯百支,話畢一則,拔除燈芯一支,先取鏡觀己顏,便可退下。因不可點燈,其間五房一片漆黑。眾人便依此法進退。

“且慢。”劍之進打岔道,“與次郎,這是份什麽樣的文獻?”

“什麽樣的?此言何意?”

“文獻不也是林林總總?”這位巡查撚著添了幾分威嚴的胡子說道,“可知這份究竟是虛構的故事,還是隨筆什麽的?”

不就是怪談嗎?與次郎回答。再怎麽追究下去,也是毫無意義。

管他是誰敘述的、誰聽了記下的,還是何時於什麽樣的情況下寫成的,只要冠上一個怪字,這記述也就不值采信了。

與次郎心想,不管是正史還是野史,加上個怪字,必定是出於某種理由。姑且不論這是個什麽樣的理由,或許是事情本身怪異——不怪異怎麽成?也或許是為顧及作者或讀者的體面什麽的,才刻意冠上了這麽個字眼。否則不管是巨木迸裂還是墳冢鳴動,其實均可視其不足為奇。為了不被人遺忘此事而冠上個怪字,在任何情況下想必都有個大義名分。但營造這大義名分的背景,是會隨著時代改變的。

因此,一樁怪事為何被描述成怪談,常教人難解。

如此一來,事情就真的顯得怪了。

故此,此類記述悉數被歸類為怪談。令惣兵衛一笑置之、令正馬嗤之以鼻、令劍之進煩惱不已的怪談。

“雖說是怪談……”劍之進果然又蹙起眉頭,鼓起鼻翼。

“怪談就是怪談。”與次郎正言厲色地說道,“這記述是否值得采信、是否正確無誤也就無須過問了。怪談就是怪談,是某人杜撰的怪異、離奇故事,總之,不過是供人消遣的閑書。論詳情我雖不清楚,但從《怪談老杖》這書名看來,應是冊如假包換的怪談,一冊搜集諸國奇聞異事的書卷。”

“這老杖是什麽意思?”

“第一卷的第一則故事叫杖靈,序文提及書名就是依這則故事起的。根據序文,這冊書是從豐後一名叫逍遙軒太郎者生前撰寫的文章中挑出奇聞異事編纂而成,此類記述的真偽當然無從查證。據傳,本書作者為一名叫平秩東作的戲作者,乃太田南畝之友,於其歿後由南畝出版本書。這平秩既非大名,亦非僧侶,生前是個從事煙草生意的百姓。”

“瞧你說得滔滔不絕的。”惣兵衛說道,“和往常的你根本是判若兩人哪。”

“沒這回事,不過是事先將你們可能要詢問的事說個明白罷了。要不碰上你們這幾個一聽到鬼神就斥之為迷信的大師父,和堅稱怪力亂神不符合科學道理的洋學究,哪兒招架得住?更何況咱們這位巡查大人,近日連作者的出身都要斤斤計較。”

見與次郎望向自己,劍之進一臉仿佛吞下生蛋的古怪神情說道:“本、本官同你們聊這些事絕非出於好奇,乃是為了打壓犯罪,以求社稷祥和。故此……”

“好了好了。”正馬打斷他這番辯解說道,“誰想聽這種事後說明?矢作,咱們不是從你當上巡查前,就常這麽聚在一塊兒談這些事嗎?借著和我們私下閑聊,教你碰巧解決了幾樁案子,戲語成真竟也換來功成名就。看來是嘗過幾回甜頭,這下又打算再如法炮制一番?”

只懂得守株待兔,是成不了事的,一身洋裝的假洋鬼子視線中帶著冷冷的揶揄,語帶不屑地說道。這番話倒是抓到了劍之進的痛處,讓他敢怒不敢言。

惣兵衛原本只是被這巡查大人的一臉尷尬逗得開心不已,這下也開口說道:“或許樹下是沒兔子,但可有幽靈哪。瞧你連點武藝也耍不來,卻能立下幾回大功。別忘了報紙給你的贊譽,該分一半給我們才是。總之……”他將一張山賊似的臉孔湊向劍之進說道,“這回你不是來辦案的,不過是純粹找我們聊聊怪談罷了。與次郎,是不是?”

沒錯。這回大夥聊的是怪談,而且是百物語。劍之進向與次郎等人提出的新難題,是百物語正確的進行法式。

“我還沒把話說完呢。”這當官差的一臉困窘地抗議道,“上回我之所以如此在意史料出處,乃是出於對當事人身份的考慮。”

托你的福,我還被當成個局外人哩,正馬說道。

“我不是向你道過歉了?其實我也並非打算將你排除在外,不過是為了顧及當事人的觀感,也擔心若有什麽閃失,恐有連累你父親之虞。畢竟雙方都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總不宜讓任何一方感到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