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神 五

此時,山岡百介的神情略顯興奮。也不知有幾年沒如此振奮過了。

純粹是出於偶然。一連串的偶然,似乎催得百介整個人活了過來。

某天夜裏,多年前的某天夜裏,百介曾於北林領折口嶽的山腰死過一回。

當然,這死指的並非喪命。當時的情況其實是有驚無險,百介不過是扭傷了腳。但即便如此,也不知是何故,事發前與事發後的百介完全判若兩人。

對百介而言,那夜過後的自己,亦即如今的自己,仿佛不過是行屍走肉。相較之下,那夜之前的自己,才是活生生的自己。

禦行又市——與又市一夥人共同度過的歲月,僅有短短數年。在百介渾渾噩噩持續至今的八十余年人生中,這區區數年可謂甚為短暫,甚至僅稱得上是一眨眼的工夫。但在這一眨眼的工夫裏,百介是活著的。

百介生於貧困武士家庭,出生後不久便被商家納為養子。這種事在低階武士家庭之間似乎是司空見慣,但百介生性不適經商,到頭來既未繼承家業,亦未覓得正職,不過是扮個作家糊口,渾渾噩噩地在諸國之間放浪,心中亦未曾有任何志向。

雖說過起退隱生活,但其家畢竟是江戶城內首屈一指的大商家,即便有千萬個不願,也得照料百介的飲食起居。故此,百介根本不愁吃穿。無須為經商與人往來,讓百介從未與人有什麽深厚交情。再加上與談情說愛毫無緣分,以及毫無任何堅持固執,百介可說是活得無憂無慮。

當時,百介就是如此無為地活著。不過是個一無是處、懶惰膽怯的窩囊廢。既非武士,也非農人,亦非工匠,更不是和尚,活得雖然毫無目的,但終究是活著。

與又市就是在那段日子裏相遇的,猶記是在越後的深山裏。當時,又市在一棟山屋內——

沒錯,這永遠忘不了。初次相遇那日,又市也玩起了百物語。不過,那實為又市設下的一場巧局。

在顧此失彼、讓人束手無策的形勢中,尋個法子做到兩全其美,使一切獲得完滿解決,便是又市賴以糊口的手段。

憑其三寸不爛之舌,以欺瞞、誆騙、吹捧、煽動將對手捧上天,接著再以威脅、利誘、阿諛、奉承翻弄各種言說,此乃詐術師這諢名的由來。只要又市鼓動唇舌耍一番詐,便能打通關節,融通八方。沒錯,又市正是個借羅織謊言操弄昏暗世間、以裝神弄鬼為業的禦行。

跟隨著他,百介就這麽親身見識種種妖怪是如何誕生的,有時甚至還成了又市的幫手。只不過——又市是個被剔除於士農工商等身份之外的角色,阿銀、治平與德次郎亦是如此。

這些人牢牢地活在與百介截然不同的世界裏。百介則不然。他是個毫無自覺,僅在兩個世界交界處遊蕩的人物,本身就是築羅之海。

這就是百介終生未出版百物語的真正理由。在與又市一行人共度的短暫時期裏,百介自身就是個百物語。每當見識到又市一行人如何在自己眼前設局,感覺猶如在模棱兩可的築羅大海兩岸之間擺蕩,異象就在其中接二連三地顯現。這些異象充分印證了魔乃生自人心的道理。

故此,百介曾數度考慮前往另一頭的世界,但終究沒能如願。畢竟無論如何,百介都只能是這一頭的住民,這已是無可改變的事實。跨越這條線,需要莫大的覺悟,而膽怯如百介者,根本做不出這種覺悟。

事實就是如此,百介就是這樣懦弱的窩囊廢。

或許又市一行人自百介眼前銷聲匿跡,為的就是讓迷迷糊糊的百介參透這個道理。即便如此,百介還是過了好一陣子才想通。

接下來,就在那晚。在折口嶽的山腰,百介親眼目睹了兩個人的死狀。那兩人的死竟是如此了無意義。消極、固執,又讓人傷悲。

其中一人是這一頭的住民,另一人則是另一頭的住民。目送兩人死去的,正是八咫鴉與青鷺,即又市與阿銀。

此乃天狗是也。又市雖宣稱死去的是天狗,但本意想必是向糊裏糊塗地現身、碰巧撞見這場壯烈死鬥的傻子百介詢問:你可有膽如此送死?你可有這種覺悟?

不,想必又市從一開始,便不斷詢問百介這個問題。不管活在白晝還是黑夜,每個人終究要走到同一終點。堂堂正正必遇阻礙,違背倫常則愈陷愈深。獸徑艱險,隘道難行,你是打算挑哪條路走?

這問題,百介也無法回答。只不過又市一夥所走的路,自己想必走不來。這是百介僅有的體悟。

雖然無法定下心來在白晝的世界裏規矩度日,但百介也十分確信自己無法在黑夜的世界中存活。這下百介,不,毋寧說是原本的百介,就在此時死去,但新生的百介卻終究無法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