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防大蟆

周防國深山內

有一成精蛤蟆

常捕蛇而食之

你就是閻魔屋派來的人?浪人一臉爽朗地問道。

雖說是浪人,但此人卻沒有浪人風貌。知道他是浪人,是由於事前曾被告知此人身份。若非事前知情,想必絕不可能猜出他是浪人之身,甚至完全猜不出他是個武士。

此人一身簡潔裝束。身著色彩鮮艷的小袖,上披無袖羽織,下面未穿和服裙褲。雖沒剃月代,但頭發也並不散亂,而是束成一頭整齊的總發。這身古怪打扮,看來雖不像個武士,也不像個百姓。

“我聽說過你。記得你叫又八——不,又吉?”

“又市。本人名曰又市。”

沒錯沒錯,對不住呀,又市先生。浪人山崎寅之助開懷大笑地說道,“好吧。這回要找我幹的,又是什麽樣的野蠻勾當?”

“野蠻勾當?”

又市不過是聽從吩咐將此人帶走,根本不知是為了何事。但剛一見面就表明自己不曉事由,只怕讓人聽了笑話,故除了邀此人同行,什麽話也沒多說。

山崎客氣地說了聲“麻煩稍候”,便鉆回長屋中。勉強稱之為長屋,不過是因為與鄰家尚有接壤。其實不過是棟簡陋的小屋,破舊得連是否有地板、天花板都教人懷疑。

此處是位於本所之外的一處無名聚落。

這裏就是連奉行所、非人頭或長吏頭的目光都無法觸及的化外之地。裏頭住的,凈是些不只身份,就連姓名、出身、行業都不可考的家夥。

對不住對不住,讓你久等了,步出長屋時,山崎以幫閑般的口吻說道。進屋原來不過是為了披上一件外衣。

又市不禁望向他的腰際。

看見又市這動作,山崎高聲笑道:“噢,那東西?沒有沒有。”

“沒有……”

的確沒有。山崎的腰上沒有該有的行頭。他並未佩刀。這還真是古怪。

“忘了帶?”又市問道。

“並非忘了帶,而是根本不帶。老早就把那東西給賣了。佩帶那麽沉重的家夥不過是個負擔,肚皮填不飽,刀也不能拿來吃。你說是不是?”

“噢。”這下還真不知該如何回話。難道他已放棄了武士的身份?

身份哪值得計較,山崎說道:“如今這時局,有誰能在路上拔刀?刀一出鞘就被官府逮捕了。既然連揮兩下也不成,這東西不是個飾物,又是什麽?”

“飾物?但腰上的佩刀不是武士的……”

“將飾物吹噓成魂魄或生命什麽的,只會教人笑掉大牙吧。”山崎開懷笑道,“但若是仕官,佩刀可就等同於和尚的袈裟,抑或,你是個賣雙六的,也等同於你頭上的頭巾,相當於身份的證明。但浪人哪需要這種東西?我無俸,無主,亦無根,壓根兒沒任何身份證明。無身份證明卻要證明身份,豈不等同於欺詐?為爭面子、爭聲譽而餓肚子,根本是蠢事一樁。”

說的是,又市說道。

“聽懂了?噢,你還真是通達事理。”山崎語氣悠然地說道。沉甸甸的東西,就讓其他人去扛吧,話畢,又擡頭仰望天際,繼續開懷地說道:“氣力這東西,又市先生,就數用在哪裏最為重要。若是用錯地方,便注定要事倍功半。為了確保用對地方,便得先保存氣力。不須使的氣力,就不該使。成天依著性子找人決勝負,是傻子才會幹的事。”

這道理,又市當然懂。凡事均力求事半功倍——這也是又市秉持的信條。只是萬萬料不到,竟然會從一個武士嘴裏聽到這番道理。

你認為,這不像武士該說的話?山崎問道。

心思竟教他給看穿了。“噢,這……武士不該是……”

“武家重體面,武士重尊嚴,武士們只要一開口,不出一兩句就滿嘴這些道理,但大多數人其實腦子裏什麽也沒想。偶爾,有些會拿道呀還是誠呀什麽的吹噓一番,正面迎敵、堅持到底根本沒什麽好講的,全都是狗屁。我連肚子都填不飽了,根本連個屁也放不成。”

“當真放不成?”

“沒錯,放不成。又市先生,若是崇尚精神,就不該動武。若視劍道為人倫之道,便絲毫無須以刀劍與人搏命。傷人、殺人,只會教刀劍蒙塵罷了。你說是不是?”

“一點也沒錯。”

“刀劍的用途,乃斬對手之肉、斷對手之骨,要不就是對其施以恫嚇。而這恫嚇之所以有效,乃刀劍實為兇器使然。不過,打一開始就濫用氣力施以脅迫,並不一定好。哎呀,跟你說這些,根本是關公面前舞大刀吧。”山崎說道。

“沒有的事。”

“跟我就別謙虛了。據說,你可是個靠哄騙糊口的高人呢。”

“可惜小的手無縛雞之力。”

手無縛雞之力?是嗎?山崎開懷笑道:“這不是最好?氣力這東西,本就是愈小愈好。鍛煉體魄根本沒半點用處。照顧身體沒別的訣竅,只要別傷到就成。而鍛煉這件事所能做到的,就是損傷身體。鋼煉過頭必成廢鐵,仰仗氣力終將傷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倘若對氣力過度拘泥,有時就連對手比自己強還是弱,都無法辨識。不過,只要一開始就不把對方當對手,就不至於挨揍或送命了。總之,該逃時盡管逃。你說是不是?”山崎拍拍又市的肩頭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