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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間可以用不幸來形容的事多如恒河沙數,但“附近住著可怕的人,或者說無法理解的人”這種事,不幸指數恐怕也算是數一數二了。

從知道樓下住的是鈴松那一刻起,我在這棟公寓裏的生活不啻陷入了死胡同。既然住在公寓,我當然會注意不打擾到鄰居,可是對方若是當地名聲赫赫的武鬥派,就得多加幾倍的小心。萬一什麽事觸怒了他,只怕什麽警告也沒有,子彈就直接飛過來了。

(我也太不走運了。)

在公寓度過的第一個夜晚,我裹著從附近店鋪買來的薄被,深深哀嘆自己的不幸。

可是隨著時光的流逝,如今我覺得,人和人之間的緣分委實不可思議。

那一夜的我如何能想到,日後我會和鈴松父子越來越親密,交情好到一起吃晚飯,一起喝酒?

起初,我當然是盡可能地不招惹鈴松父子。

那天打過招呼後,我從附近的幹貨店買了黃桃罐頭,代替搬進新居後照例要饋贈四鄰的蕎麥面送了過去,以後便刻意避免打照面。只要不和他們見面,自然就不會發生什麽糾葛。

每次出門前,我都謹慎地先仔細窺看外面的動靜,確定無虞後才打開門。要說我如此小心戒備,為何後來仍和他們有了交談,那完全是因為鈴松的兒子博明——也就是阿博的緣故。

誠如房東所說,阿博這孩子一點都不像他爸鈴松。單從長相上看,他和鈴松也天差地別,也許他長得像媽媽吧!

鈴松薄眉細眼,看上去似乎有點遲鈍,卻又透著兇惡之感。而阿博卻是雙眼皮,大眼睛,水靈靈的很招人喜歡。因為耳朵很大,有些朋友叫他“小飛象”,但他身材單薄,和同年級的孩子相比只怕也算是小個子。父子倆一起走在路上,十足就像老虎和兔子親親熱熱地結伴同行。

阿博雖然是個孩子,卻很有教養。這樣一個不爭氣的老爸,肯定給他平添了許多煩惱,但他卻異常成熟而堅強。他最令人喜愛的美德,就是會一絲不苟地和人打招呼。

或許有人會覺得,這也算是美德嗎?

和人見面的時候當然應該打招呼,但就是這麽簡單的事情,也有很多人做不好。盡管我出門前都要窺探動靜,極力避免和他們打交道,但阿博只要在街上見到我,必然特地停下腳步向我問候。

“河本先生好!”

我畢竟沒有那麽冷酷無情,可以不理會一個讀小學二年級孩子的問好。雖然心裏也會嘀咕:他可是鈴松的兒子啊……但誰能厭惡一個每次見面都會打招呼的少年呢?

所以我也很喜愛阿博。搬來一個月左右的時候,我和阿博正式成了“夥伴”。話雖如此,並沒有發生什麽大事,只是我在他面前表演了一個小魔術。

那天為了買吉他弦,我難得去了趟鬧市區。但我常用的弦是個冷門品牌,在上野一帶的百貨公司和唱片行都買不到,只能去樂器店一間間找。如果是以前,我會去禦茶水那邊熟悉的店,但因為某種原因,我不能在那裏露面,所以只有苦苦尋覓。

好不容易買到了三套琴弦,返回公寓時,太陽已將西沉。當時正值梅雨季節,罕有放晴的日子,每天都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生活,但那天卻出現了久違的美麗晚霞。

我從車站附近的大街連拐幾個彎,沿著蜘蛛粗枝大葉織成的小巷來到公寓前時,阿博正坐在鐵制樓梯的半中間。周圍別無人影,他似乎感覺有些孤單,抱著自己的膝蓋。

“啊,河本先生,你回來啦。”

發現我的身影,阿博像往常那樣打招呼。可是看到他那寂寞的樣子,我心裏不禁微微一痛。

那時我已從房東那裏得知,阿博沒有媽媽。據說在他還是嬰兒時,媽媽就因病過世了。

“鈴松是這麽說的……是不是真的就不知道了。跟脾氣那麽暴躁的人一起生活,就算是我也受不了。”

大嬸似乎在暗示,阿博的媽媽是棄鈴松而去。真相究竟如何,我也無從知曉。只是,我也在兒時就與媽媽天人永隔,一個沒有媽媽的少年望著晚霞時,心裏在想些什麽,我感同身受。

“喔,對了,你是叫博明吧?”

我不忍心就這樣徑直走過,於是一邊說,一邊在下一級台階坐下。阿博顯得有些意外,但立刻就綻開笑容,點了點頭。

“你在這裏做什麽呢?”

“沒什麽……就是在發呆。”

雖然是老街長大的孩子,阿博的語氣卻很有禮貌。

“爸爸在上班?”

“是啊,最近通常七點左右回來。”

聽他的口氣,鈴松的工作沒有固定的上下班時間。我心想,該不會是當建築工吧?一問才知道,我猜得八九不離十。

“爸爸在做疏浚下水道的工作。”

“疏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