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辰時經(第3/7頁)

“我從來沒有燒死過任何人。”威廉斷然回答說。

“我就是這麽說說罷了。”埃馬洛滿臉堆笑地說道,“祝您馬到成功,威廉修士,不過您晚上得小心。”

“為什麽不是白天?”

“因為白天這裏有可以治療疾病的好藥草,而在晚上,有毒的藥草可以致人神經錯亂。您可別相信阿德爾摩是被人推下深淵的,韋南齊奧是被人按進豬血缸裏的。這裏有人不想讓僧侶們自己選擇該去哪裏,該做什麽,該讀什麽,而是采用地獄的力量,以及用地獄裏招魂蔔卦的巫師們,攪亂好奇者的思想……”

“您是說掌管藥劑的神父嗎?”

“聖艾美拉諾的塞韋裏諾,他可是個好人。當然,他是個德國人,馬拉希亞也是德國人……”埃馬洛再一次表示他不想說別人閑話,隨即上樓去工作了。

“他想跟我們說什麽呢?”我問道。

“他想說出全部,又想什麽也不說。修道院往往是僧侶之間勾心鬥角的地方,為的是穩掌整個修道院的領導權。在梅爾克那裏也是這樣,不過你作為一個見習僧,或許意識不到。在你的國家,贏得一座修道院的領導權,就意味著贏得了與皇帝直接交涉的一席之地。在這個國度裏卻不然,天高皇帝遠,即使皇帝南下到羅馬,仍然遠離此地。如今這裏已沒有宮廷,連教廷也沒有。有的只是城市,這你大概已經看到了。”

“可不是嘛,我為此感到震驚。‘城市’在意大利跟在我們國度裏不一樣……‘城市’不僅僅是居住的地方,還是決策之地。大家總是聚集在廣場上,‘城市’的行政長官們遠比皇帝或教皇重要。這些城市……就像是一個個的獨立王國……”

“而國王就是商人們。金錢就是他們的武器。金錢在意大利有一種不同於在你我國度裏的功能。在別的地方,隨處可見到金錢流通,但大部分情況下,調節和制約生活的還是用雞鴨、成捆的麥子、一把鐮刀或一輛車換取所需物品,也用金錢來置辦這些物品。在意大利的城市恰恰相反,這你大概注意到了,商品是用來賺錢的。就連神父、主教,甚至修士會都需要用金錢來結算。正因如此,反對權勢的叛逆行為往往表現在號召守貧。反對權勢的都是些被排斥在金錢關系以外的人,而每次號召守貧,都會引起緊張的社會氣氛和許多辯論。整個城市,從主教到地方行政長官,都把過於宣揚守貧的人視作仇敵。凡有人對魔鬼的邪惡有反應的地方,宗教裁判官就會有所聞。昔日,在教會的黃金時代,一座本篤會修道院是牧師把信徒們控制得像羊群般馴服的地方。埃馬洛希望恢復傳統。只是‘羊群’的生活習性改變了,修道院唯有接受他們新的生活方式,改變面貌,才能回到傳統上來(恢復昔日的榮光和權力)。不過,如今控制‘羊群’的不是武器或是輝煌的宗教禮儀,而是金錢,所以埃馬洛希望整個修道院成為一座工廠,藏書館本身也成為作坊,一座賺錢的工廠。”

“可這跟那些罪惡或那樁兇案有什麽關系呢?”

“這我還不知道。不過現在我想上去看看。你跟我來。”

僧侶們都已經在工作了。繕寫室裏一片肅靜,但這種肅靜並非源於勤奮與內心的安寧。貝倫加神情尷尬地接待了我們,他只比我們先到一步。其他正在工作的僧侶擡起頭注視著我們,他們知道我們去那裏是想發現韋南齊奧的死因。他們的視線把我們的注意力引向了一張空著的桌子,它在一扇朝八角形中央天井打開的窗子下面。

盡管那天天氣很冷,但繕寫室裏溫度適中。當初把繕寫室設計在廚房上面是有道理的,因為從下面可以傳來不少熱氣,尤其是下面的兩個大爐灶的煙道分別安裝在西邊和南邊角樓的兩個螺旋形樓梯的柱子裏。至於大廳對面的北角樓,雖然沒有樓梯,但是裝有一個燒得很熱的大壁爐,為繕寫室增添了不少暖意。此外,地板上鋪著稻草,走在上面沒有腳踩地板的聲音。總之,室溫最低的要算是東角樓了。我也注意到,相比之下,從在室內工作的人數來看,那邊空出的位子比較多。後來我才明白,東角樓螺旋形的樓梯是唯一既通往樓下膳廳,又通向樓上藏書館的通道。我不禁自問,大廳的供暖布局是否經過精心安排,為使僧侶們不會因好奇而去東邊,而且這也有利於藏書館館長控制藏書館的出入。也許我過分猜疑了,成了我導師可憐的小猴子,因為我立刻想到這樣的布局在夏天就沒有用了——除非,(我對自己說)夏天那邊陽光最充足,所以更可以避免人們去。

可憐的韋南齊奧的桌子背對大壁爐,那大概是僧侶們最想坐的位子。雖然當時我還沒有怎麽從事過繕寫室的工作,可後來我在繕寫室幾乎度過了大半生,我深知對伏案抄寫、做索引和做學問的人來說,在漫長的冬天,凍僵的手指握著尖筆(即使在溫度正常的情況下,寫了六個小時之後,手指頭也會可怕地痙攣,大拇指像是被人踩了一樣疼)是一件多麽痛苦的事。這就能解釋,為什麽我們經常在手稿邊緣空白處看到繕寫員的留言,比如:“感謝上帝,很快就要天黑了”,或者“啊,我要是有一杯葡萄美酒該多好啊!”,或是“今天天氣很冷,光線又暗,這張羊皮紙不光滑,看不清楚”。這足以證明繕寫員工作之辛苦(或者令人膩煩)。就像古老的諺語所說,三指握筆,全身幹活。而且必有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