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辰時經(第4/7頁)

剛才我說到韋南齊奧的桌子。它跟其他圍著八角形天井擺放的那些桌子一樣小,是供搞學問的僧侶用的,而放在外墻窗戶下面的桌子比較大,是供繪制插圖和抄寫的僧侶用的。另外,韋南齊奧的桌旁還有一個工作用的支架,也許是放從藏書館借來要查閱和抄寫的手稿用的。桌子底下有一個不高的小書架,上面堆放著一些沒有裝幀的稿頁,因為全是用拉丁語寫的,所以我推斷那是他最新的譯稿。字跡很潦草,構不成書頁,原本還得交給一位繕寫員或一位裝幀員的,因此那些文字很難讀懂。稿頁中間還有幾本希臘語的書。支架上也放著一本希臘語的書,前幾天韋南齊奧正在翻譯。當時我還不懂希臘語,可是我導師說,那是一位名叫路吉阿諾斯[4]的人寫的,講述一個人變驢的故事。於是我想起來一個阿普列烏斯[5]寫的類似的寓言,這類書在當時一般是嚴禁見習僧閱讀的。

“韋南齊奧怎麽在翻譯這本書呢?”威廉問站在一旁的貝倫加。

“是米蘭的一位僭主請求修道院翻譯的。修道院以此來換得對東邊一些田莊出產的葡萄酒的優先購買權。”貝倫加用手指了指遠處,但很快又補充說道,“這並不是說修道院跟俗人做金錢交易,而是委托我們做這件事的那位米蘭僭主,他為了從威尼斯國王手裏借得這部珍貴的手稿,費了好大周折,而威尼斯國王又是從拜占廷皇帝那裏弄來的。一旦韋南齊奧譯完這部手稿之後,我們會抄寫兩份,一份給委托者,一份留在藏書館。”

“那麽說,你們藏書館不忌諱收集俗人的寓言作品。”威廉說道。

“藏書館是真理和謬誤的見證。”此時,從我們身後傳來一個聲音。是豪爾赫。這位老人以出人意料的方式突然出現,讓我又一次感到驚詫(而在其後的日子裏,還有更讓我感到驚詫的事情),仿佛我們看不見他,他卻能看見我們。我還納悶兒,一個瞎子在繕寫室幹什麽呢,後來我才明白,豪爾赫是無處不在的,他會在這座修道院的任何一個地方現身。他在繕寫室裏經常坐在靠壁爐的一個凳子上,密切注意著這座大廳裏所發生的一切。有一次,我聽到他坐在凳子上大聲問道:“誰要上樓去?”他轉身對著正要上樓去藏書館的馬拉希亞,盡管鋪在地上的稻草減弱了腳步聲。僧侶們都很敬重他,他們讀到較難理解的段落時經常會去向他求教,會為了一個旁注去詢問他,也會請他指點如何描繪一只動物或一位聖人。而他卻會用暗淡的雙眼凝視著遠處,仿佛凝望著記憶中猶存的書頁,然後回答說,假先知也披著主教的外衣,而從他們嘴裏出來的卻是些癩蛤蟆;他會告訴你裝飾聖城耶路撒冷城墻用的是什麽樣的石頭;他還會說,獨目人[6]在地圖上應該畫在靠近祭司王約翰[7]的福地附近——以告誡僧侶們別把他們可怕的樣子畫得過分有誘惑力,只要畫得有象征意義,能夠辨認就足夠了,別畫得太性感,也不能太可憎,以免引人發笑。

有一次,我聽見他建議一位搞旁注的僧侶,如何根據聖奧古斯丁[8]的思想體系來詮釋提科尼烏斯[9]作品中的重點論述,目的是為了避免多納圖派的異教邪說。還有一次,我聽見他告訴別人如何在評注中區分異教者和教派的分裂分子。另有一次,他指點一個有疑問的學者應該在藏書館的書目中尋找什麽書,並且大概在哪一頁會找到謊言,還向他保證說館長一定會把那本書借給他,因為那是一本在上帝啟示下寫成的書。最後又有一次,我聽他說某一本書不必去找了,因為目錄中雖有,這是真的,但五十年前它就被耗子給啃壞了,如今誰要是碰一下,那本書就會在手指間碎成一堆粉末。總之,他是藏書館的記憶,是繕寫室的靈魂。偶爾,他聽見僧侶們閑聊,就警告說:“快加緊幹吧,留下真理的見證,剩下的時間不多了!”他是影射敵基督就要降臨。

“藏書館是真理和謬誤的見證。”豪爾赫說道。

“當然,阿普列烏斯和路吉阿諾斯是諸多謬誤的罪人。”威廉說道,“但是,這則寓言在虛構的面紗下面,包含了一種好的道德含義,因為它告誡人們,犯下錯誤是要受到懲罰的。另外我相信,人變驢的故事影射了有罪之人心靈的變態。”

“也許是吧。”豪爾赫說道。

“不過,我現在明白了為什麽韋南齊奧在昨天那番談話中對我說,他對喜劇很感興趣;實際上,古代的喜劇也模仿這一類的寓言。喜劇跟悲劇一樣,兩者都不是講現實生活中真人的故事,正如伊西多爾[10]所說,都是虛構的故事:‘詩人把它們稱作寓言,因為其用語言所敘述的並非事實,而是虛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