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 夜晚(第2/6頁)

之後,他停住腳步,又十分鎮靜地補充說:“別動。要是這樣下去,我們永遠找不到他。別出聲,停一會兒。”我們靜靜地一動不動。在寂靜中我們聽到不遠處傳來身體碰撞書架及書本落地的聲音。“在那邊!”我們齊聲喊道。

我們朝發出響聲的方向跑去,不過我們很快意識到要放慢腳步。那天晚上,一走出“非洲之終端”,藏書館裏就有很強的穿堂風噝噝作響,跟外面呼嘯著發出嗚咽之聲的疾風相呼應。我們這次好不容易點燃的燈隨時有被吹滅的危險,如快步行走,就會增加這種危險,因此我們不能快走,也必須讓豪爾赫放慢腳步。但是威廉憑直覺認為應反其道而行之,他喊道:“我們抓到你了,老東西,我們有燈了!”這是明智之舉,這會使豪爾赫感到不安,他定會加快步伐,從而減弱他在黑暗中保持平衡的那種妖魔般的敏感度。果然,過了一會兒,我們又聽到有響動,便循聲進到YSPANIA中的Y房間。只見桌子撞翻,他倒在掉落地上的書堆裏。他手裏仍捧著那本書,正掙紮著要站起來。他拼命想站起來,然而他並沒有停止撕扯書頁,似乎想爭分奪秒地吞噬掉他的獵物。

我們趕到他身邊時,他已經站起來了。覺察到我們在,他就面朝著我們往後退。現在,在紅色燈光的映照下,他的臉顯得很可怕:面部輪廓扭曲變形,一道汗水由額頭順著面頰流淌下來,平時死白的眼睛充滿了血絲,嘴上沾著羊皮紙碎片,那模樣活像一頭饑腸轆轆的猛獸,在狼吞虎咽地吞噬了太多的獵物後,看著眼前的食物再也吃不下了。他內心的焦慮,他腹中過量的毒藥,以及他絕望的魔鬼般的決心,使他這位往常備受崇敬的老者的形象,此刻顯得既可憎可恨又滑稽可笑:在別的時候,他這樣子也許可以令人發笑,可此時的我們也無異於動物,我們幾乎也成為搜索、追逐獵物的狼狗了。

我們本可以鎮靜地抓住他,但我們操之過急,猛地向他撲過去,他掙脫開了,雙手緊捂胸口護著書卷。我用左手抓住了他,右手盡量舉高油燈,火苗擦過他的臉頰,熱氣灼痛了他,他發出一聲沉悶的低吼,嘴裏掉出不少碎紙片。他松開手裏的書,把手伸向油燈,猛地從我手裏奪走,扔到前方……

油燈正好落在剛才從桌上碰下來的那堆層層疊疊的書上。燈油四濺,火焰立刻躥到一張易脆的羊皮紙上,那些書就像一堆幹柴燒了起來。轉瞬間,火勢大增,好像那些珍藏千年的書卷幾個世紀以來就帶著對火的渴望,期待著這場大火,此刻,它們正懷著這種渴望驟然實現的滿足感享受著。威廉頓感情況危急,他放開了豪爾赫——他像是獲得了自由,向後退了幾步——威廉猶豫了好一陣子,肯定是太遲疑不決了,不知是該再抓住豪爾赫,還是去撲滅那堆火。書堆中一本最古老的書瞬間燒了起來,向上躥出一股火苗。

理應能夠吹滅微弱火苗的穿堂風,吹過熊熊燃燒的書堆,助長了火勢,火苗亂躥,火星亂飛。

“快滅火,”威廉喊道,“要不全都燒沒了!”

我朝火堆撲去,但馬上又收住了腳,因為我也不知如何是好。威廉趕過來想幫助我。我們本能地雙手伸向火堆,睜大眼睛搜尋滅火之物;我急中生智,撩起僧袍,套頭一脫,扔到火堆,但見越燒越旺的大火一下子就吞噬了它,此舉反而助了火勢。我縮回被燙傷的手,轉身看威廉,只見豪爾赫就在他身後,正向他靠過來。熱焰的高溫引導他確定了火的位置,他隨即將手裏那本亞裏士多德的書扔進了火裏。

威廉氣憤之極,猛地推開瞎眼老人。豪爾赫的頭重重撞在書架的一個棱角上,他跌倒在地……威廉低聲咒罵,沒去管他。他回望書堆,已經太晚了,亞裏士多德的書——那本被老人吃剩下的書,已化為灰燼。

此時,穿堂風帶起火星飛向四周墻壁,另一個書架上的書冊在滾滾熱浪中卷曲起來,又被火星點燃,屋子裏現在已不是一處著火,而是兩處了。

威廉知道我們只用雙手滅不了火,就決定用書救書。他抓起一本裝幀較結實的書冊,用它來作為武器撲火,但扔到火堆裏,裝幀的球飾只是激起了更多的火星;他試著用腳驅除火星,反而揚起了那些快燃成灰的羊皮紙碎片,像蝙蝠在空中飛舞;加上穿堂風之力,那些燃著的紙片又吹到各處,點燃了更多的書冊。

倒黴的是,那是迷宮裏最雜亂的一個房間。卷成筒狀的手稿都松開,從書架的隔層上垂下來;裝訂已散的書籍紙頁露在封面外,就像忍受多年幹渴的舌頭伸在唇外;而桌上又堆著因馬拉希亞(才幾天的事情)的疏忽而沒有放回原處去的大量書籍。如此一來,經受了豪爾赫造成的滅頂之災後,整個屋子就被點燃的羊皮紙頁所吞噬,那些書籍就只等著變成大自然的另一種物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