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 夜晚(第3/6頁)

總之,那裏成了一個火場,一個燃燒著的荊棘叢生的荒地。連書櫃也加入了這場祭禮,開始發出噼噼啪啪的響聲。我意識到整座迷宮已成了一個祭奠用的無比巨大的幹柴堆,只等著迎接第一顆火花……

“水,需要水!”威廉說,然後又補充問道:“這地獄裏哪兒找得到水?”

“廚房,下面的廚房!”我喊道。

威廉手足無措地看了看我,烈焰照得他滿臉通紅。“是啊,可在我們下去再上來之前……真見鬼!”接著他喊道,“這間屋子反正是完了,也許下一個屋子也要完了。我們快下樓去,我去找水,你去報警喊人,這要好多人!”

我們找到了通向樓梯的路,因為大火也照亮了鄰近的幾個屋子,但越接近樓梯光線越暗,以致最後兩間屋子我們幾乎是摸黑穿過的。月光慘淡地照著樓下的繕寫室,從那裏我們下到了餐廳。威廉跑到廚房,我跑到餐廳門口,慌慌張張地想從裏面打開門。因為緊張,我變得笨手笨腳,門好不容易才打開。我出來跑到庭院裏,拔腿就朝宿舍跑。後來我想,不能逐一叫醒僧侶們,靈機一動,我跑向教堂,尋找上鐘樓的路。一登上鐘樓,我就抓住所有的繩子,敲響了警鐘。我使足勁拉,以致最大的那口鐘的繩子甩動時竟把我騰空吊起。我兩只手的手背在藏書館裏已被燒傷,拽著鐘繩的手掌本來完好無損,但上下一擼繩子,也磨破出血了。我只得松開繩子。

不過,我敲的鐘聲已夠響的了。我沖到外面,看到從宿舍最先應聲跑出來的僧侶,而遠處也傳來了仆人們的嘈雜聲,他們把頭探出門外,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情。我無法解釋,我已說不出話來,好不容易迸出幾句,還是我的母語。我用受傷流血的手指著樓堡南邊的窗口,這時雪花石膏窗洞透出一種不尋常的光亮。從火光的強度來看,就在我下樓和敲鐘的時候,大火已蔓延到樓堡別的房間了。“非洲之終端”的所有窗戶,以及南面和東面之間的正門都能看到火光閃耀。

“水,你們提水來啊!”我喊著。

起初沒有人明白。僧侶們平日視藏書館為神聖的禁地,他們斷然不會想到它竟然會像村民的茅屋那樣,遭遇到塵世間的不測。最先趕到的那些僧侶擡眼望著窗戶,在胸前畫著十字,嚇得嘴裏低聲念叨,他們想必是以為神又顯靈了。我抓住他們的衣襟,懇求他們醒悟,直到後來有一個人把我抽泣嗚咽的話語翻譯成了人類的語言。

是莫利蒙多的尼科拉,他說:“藏書館著火了!”

“對。”我低聲應道,隨即筋疲力盡地癱倒在地。

尼科拉抖擻起精神,大聲吩咐仆人們,指揮著圍在他身邊的僧侶們:指派一些人去打開樓堡所有的門,催促另一些人去尋找水桶和各種器皿,打發在場的人去修道院的水井和水槽取水,命令牛倌們牽騾子和驢來運送水罐……倘若這些指令是修道院的某個權威人士發出的,那會立刻得到響應。仆人們已習慣了聽命於雷米喬,繕寫員們也習慣了聽命於馬拉希亞,所有的人都聽從修道院院長的指令,可此刻這三個人沒有一個在場。僧侶們的目光四下掃視,在尋找院長,以求得到指點和慰藉,然而他們找不到他。只有我知道他已經死了,或快要死了。現在他被封閉在火爐一樣令人窒息的一個狹小通道裏,那裏都快變成一頭法拉利斯[1]的銅牛了。

尼科拉催著牛倌們快行動,但有幾個僧侶也是出於好意把他們推向另一個方向。有些修士兄弟顯然是慌了手腳,還有一些睡眼惺忪。已能正常說話的我,盡力向他們解釋。不過有必要提醒讀者的是,我已把僧衣扔進了火堆,當時我幾乎是赤身裸體,身上血跡斑斑,臉被煙塵熏得黢黑,全身又凍得發木;我這樣一個乳臭未幹的少年,顯然無法贏得眾人的信任。

尼科拉終於帶著一些修士兄弟和幾個仆人進了廚房。那時已有人把廚房的門打開了,另一些人明智地帶了幾個火把。我們發現廚房裏一片狼藉,想必是威廉為尋找水源和運水器皿時翻騰的。

這時,我見威廉從餐廳的門裏出來,他的臉燒傷了,衣服冒著煙,手裏拿著一口大鍋,顯得既可憐又無奈,我委實同情他。其實,即便他能把一大鍋水端到樓上,不翻不灑,上下跑上多少次,也無濟於事。我想起了聖人奧古斯丁看見一個男孩想用小勺淘幹海水的故事:那男孩是個天使,他這樣做是戲弄想深入了解神聖的大自然秘密的聖人。威廉筋疲力盡地靠在門框上,像那個天使一樣對我說:“沒有辦法,我們滅不了這場大火,即使全修道院的僧侶都來救火也沒用。藏書館算是完了。”跟天使不同的是,威廉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