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最後的神話時代

一九三五年~一九七五年 赤朽葉萬葉

多看見未來的夏

赤朽葉萬葉看到在空中飛翔的男子,在十歲那年夏天。萬葉是我的外婆,那時她還沒嫁入山陰地方的赤朽葉家,只是個從山裏來沒有姓氏的野蠻女孩,村裏的人都喊她多田家的萬葉。

外婆懂事以來,就看得見不可思議的事物。她的骨架粗壯、身材高大,垂至腰際的長發黝黑如烏鴉潤澤的翅膀(不過到了晚年究竟不敵歲月,變成了白雪般的銀白色)。她經常瞇起一雙大眼睛,眺望遠山的另一頭。外婆的眼力之好,甚至看得見肉眼凡眙下可見之物,不過她被稱做「赤朽葉家的萬裏眼夫人」,則是更久之後的事了,我現在要訴說的是外婆的童年故事。外婆自幼能看見未來的影像。有時,她目睹畫軸上的字幻化成預言;有時看見作古的人走進屋裏比手畫腳像要訴說什麽,或是看到一些意義不明的幻影。外婆很少對身邊的人透露自己的超能力,村人只當她是詭異的「邊境人」留下的孩子。終其一生,外婆對自己的能力既有一絲自豪,同時不免煩憂。

昭和二十八年,公元一九五三年夏天,多田家的萬葉大約十歲,之所以說「大約」,是因為村裏沒人確知她的實際年齡,連她自己也不清楚。山陰地方地處日本邊境,位在綿延的中國山脈和灰黑色的日本海之間,總是陰雨綿綿。有一天,萬葉宛如從山裏滾下來一般,突然降臨本地。她本人已經不記得了,不過當地村民說她是在三歲前後,被「邊境人」留在村裏的。

「邊境人」,是我在撰寫這段回億時想出來的稱呼。山陰地方的人——也就是我們的祖先。一直以來都稱呼那群隱居在深山裏的奇特旅人「那個」、「那群人」、或是「山裏的人」。近年民俗學者雖然創造出「山窩」、「野伏」、「山外」不同說法,我們身處的鳥取縣西部紅綠村裏,卻從沒有人使用這些稱呼。據說不知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幾百年前甚至是更久之前,深山裏住著一群長發飄揚、骨架粗壯的人,他們的發絲烏黑,皮膚像皮革般黑亮,隨著季節更叠變更居所,從不在同一個地方停留。他們不繳交年貢、不接受征召,即使到了現代也不繳納稅金。因為不仰賴政府,他們只能自己保衛家園。不過這五十年來,不管是在紅綠村,還是島根縣的出雲地區。都沒人見過「那群人」的蹤影,因此也無從得知他們是否還待在山中。總之,萬葉就是在六十五年前隨著「邊境人」來到紅綠村的,那也是「邊境人」最後一次來到村裏,沒人知道他們為什麽要把一個小女孩留在紅綠村。

知曉這些往事的人多半已經成仙,詳情已不可考,村人只知道這幾百年來只要村裏需要人手,「邊境人一就會宛如一陣黑風般現身。在婚喪喜慶等各項儀式中。需要他們幫忙的是「喪」,村裏只要有年輕人非自然死亡(也就是自殺),村人會燃起一束束垂盆草,「邊境人」只要看見紫煙升起,就會在當天夜裏來到村子,幫忙準備喪禮。他們砍樹做棺,黎明時喀喳喀噎地折斷死者的大腿及小腿骨,把僵硬的遺體放進正方形棺木裏。然後吟唱著不知名的咒語,將棺木帶到深山裏的溪谷丟棄。只要見他們出現,連寺廟裏的住持都不插手,只是等著他們將年輕死者的屍身帶到山裏去。這麽說來,多田家的萬葉在六十五年前被留在村裏的那天早上,想必也有某個年輕人死去吧。之所以將死者腳骨折斷,是害怕死者化為鬼怪作祟,還是正方形木箱具有某種法力不得而知,這種事就留給民俗學家去傷腦筋吧。總之,外婆的樣貌——皮膚黝黑、留著一頭長發、骨架粗壯,完全符合眾人心目中的「邊境人」形象——「那群人」將裝有屍體的木棺帶走後,把她單獨留在一戶人家門前井邊。水井吊桶上,爬滿了粉紅牽牛花的藤蔓,她像個人偶般站在那裏。

「他們把我忘了嗎?」六十五年後,外婆臨終前曾這麽說。

「怎麽會呢,不會有人忘了帶走孩子的。」

「那為什麽會把我丟下呢?」

這個問題,也沒人能解答了。自此之後,多田家的萬葉便跟著紅綠村的孩子們一起成長、茁壯。

一對年輕夫婦收留了萬葉,他們住在距離水井旁三戶人家之外。盡管這個女孩長相異於常人,年輕夫婦還是對她視如己出,撫養長大。從紅綠村往西到出雲一帶,居民相貌相仿,都是皮膚白皙、輪廓纖細、細腰,多為小眼睛,瓜子臉,也就是俗稱的宮廷臉。講難聽一點,像長在蔓稍的瓜果般蒼白虛弱。也有人說,這一帶居民的先祖是在彌生時代(注1)從朝鮮半島渡海而來,他們將風箱煉鐵技術傳到了日本,相貌就是生得那副模樣。相較之下,山裏的「邊境人」就顯得黝黑粗壯。因此在村裏,萬葉顯得相當醒目。年輕夫婦慈愛卻不失管教。養育這個特殊的孩子,他們將萬葉送進學校,不知為何她就是學不會認字,每天喊著「不會讀」,「不會寫」,課業一場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