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最後的神話時代(第3/39頁)

一些還記得當年榮景的長輩們說,戰後赤朽葉制鐵的聲勢空前。在山陰地方的灰蒙天空下。可見宛如黑色摩天樓、象檄近代化的熔鐵爐,鐵漿像龍口噴出的火焰,無數只鐵梳齒般的煙囪冉冉排放黑煙。熔鐵爐流出的鐵槳像火紅的瀑布,機械發出轟隆隆的巨響有如野獸的咆哮,紅透的火焰映照著工人們額頭上的油汙和汗水。這些景象今日都已不復見。出生在現代的我,看到的是隨著時代變化已經停擺的工廠,只見鐵銹斑斑,像灰暗的巨大廢墟。荒廢的一座死城。

當時,赤朽葉制鐵拆掉了傳統的煉鐵坊,搖身一變為熔鐵爐直達天際的大工廠。戰後山陰地方的年輕人莫不向往在此謀一份工作。

制鐵廠的工人薪水優渥,工作勤奮,閑暇時則盡情享受生命。廠裏固定每年春天招募員工,由於限制體重不能過輕,年輕人紛紛吃麻薯增重。當年春天還被戲稱是「吃麻薯的季節」。而且,身穿黃綠色制服的工人們能分配到包括兩間三坪大房間和一個小後院的宿舍。平日那些丈夫在制鐵廠工作,作妻子的打理家務,放假時就外出打打牙祭或是觀賞表演;對戰後的日本百姓來說,這可是理想中的生活。

注1:十九世紀日本實施鎖國政策,阻隔一切外來文化及經濟活動。直到一八五二年美國海軍率領四艘軍艦到江戶灣口,以武力威脅幕府開國,由於這些軍艦船身都是黑色,日人將此事件稱做「黑船來航」。

收養萬葉的夫妻也是這些夫婦裏的一對。

他們就住在削山辟建而成的宿舍裏,整片宿舍區像擺放日本離偶的座台般,呈階梯狀排列;中央則是一條陡峭的大路,連結山上與山下的交通,馬路右側有十五棟,左側則有二十五楝宿舍整齊排列著。住得越低,身分越低,同樣是工人,本地人住上坡,外地來的則被分配到下坡;再住上走,可以看見幾戶制鐵廠的管理階層——所謂的白領階級——居住的大宅院;大路的頂端,就是歷史悠久的赤朽葉家族紅色大宅。

這棟紅色大宅有大半掩蓋在山林及土堆之中,仿佛被巨人之掌壓入柔軟的地面般,微微傾斜地座落在山頭。屋頂上耀眼的紅瓦片和紅褐色的大門相互輝映。每到夏天。赤朽葉家便會敞開大廳,視力絕佳的萬葉站在坡道往上看時,甚至看得見繪制在拉門上的日本海,以及暢遊其中栩栩如生的紅色鯛魚群。赤朽葉大宅處處都用紅色裝點,以一種暗沉、有如腐爛紅葉般的紅,營造出宏偉的王者氣派,俯瞰著君臨紅綠村。

山下是現世,越往上越接近天堂。山下永遠彌漫著黑煙及油汙,空氣臟得甚至無法在後院晾衣服,山上的天空卻總是湛藍。對山下的村民來說,赤朽葉家的大門就像一扇通往天堂的紅色大門。赤朽葉家的分房負責制鐵廠的管運,在山坡中段蓋起較小的宅院,房子一如本家的紅色風格;至於大房的人,一般人無緣見到,只偶爾看見黑色的進口轎車飛快呼嘯而過,但車窗漆黑一片,什麽都看不見。就連視力極佳的萬葉也不曾看過赤朽葉大房的成員,他們簡直就像謎一樣。

萬葉當時對「上紅」的了解僅止於此。她總是擡頭望著延山坡拾級而上的宿舍,心想:原來世界是由這樣的階梯組成的啊。

這時的萬葉住在山腳下黑煙彌漫的宿舍裏,對她而言,比起高高在上的赤朽葉家,被稱做「下黑」的黑菱一家更令她感覺親切。

黑菱一家根本稱不上什麽世家,原只是山陰地方重要的港都——錦港——附近的一家破造船廠罷了。戰前黑菱家的小孩和其它小孩一樣總是打著赤腳,衣衫襤褸。隨著日本成為軍事國家,造船業逐漸興盛,黑菱一家在戰後成了穿金戴銀的暴發戶。他們在海岸邊延伸似半島的那片土地上,蓋起一棟以黑金二色為基調,有如巨大佛壇的宅院,並讓兒女穿上華服。

黑菱家的女孩單名綠,年紀和萬葉相仿,她的五官扁平,眼珠子異常外凸,長得不漂亮但個性好勝。她穿著家人為她打理的黑金色華麗和服,擺動著長長的袖擺。在黑煙彌漫的紅綠村裏到處閑晃。

「下黑」的制船廠員工和「上紅」的制鐵廠工人相處得並不和睦。上紅的人嘲笑下黑的人被暴發戶使喚,下黑的人則抱怨上紅排放的黑煙又臟又臭。比鄰而居的村民彼此瞧不起,互相厭惡,經過幾次差點見血的爭執事件後,兩方不管是飲酒作樂或帶孩子到公園遊玩,都會刻意避開對方。就這樣,在戰後的山陰地方,沿海和山邊之間似乎有一條無形的分際線,將上紅和下黑分

大人們之間的仇恨,很快便蔓延到小孩之間。上紅的小孩開始欺負下黑的小孩,下黑的小孩於是推舉出身穿黑金色和眼,頭上插著許多華麗發飾的凸眼黑菱綠,來保護自己不受上紅小孩的欺壓。上紅的小孩都叫綠「凸眼金魚」,不管是她的長相、黑色和服衣袖擺動的模樣,叮叮當當的頭飾,看在小孩殘酷的眼裏,簡直就和眼睛外凸的金魚沒什麽兩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