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節制的幽冥賭坊(第4/13頁)

能在這樣蠻荒的地方重逢,兩個人心裏都有些酸酸的,尤其杜春曉衣裳更是破破爛爛,像直接披了一塊抹布在身上,面色白裏泛起一些青氣,像是有什麽隱疾在身卻刻意忽略。紮肉雖被教訓了一通,行頭到底還在,意味著體面也都還在。

“姐,你到底還是逃到這裏來了。”紮肉喝完最後一口面湯,神氣恢復了七八分,連紗布上滲出的血絲都顯得不那麽駭人了。他到底年輕一些,肉體上的打擊更扛得住。

杜春曉偏了一下頭,一片細長濃霧自唇間遊出,她也不回答,只說:“再來一碗?”便把自己跟前那碗推到紮肉的一邊。

紮肉欲言又止,攬過碗來,又埋頭吃了起來。

夏冰扶了一下眼鏡,忍不住問道:“你們……認識?”

“還記得小時候隔三岔五就被老子吊在樹上打得鬼哭狼嚎的沈撲滿麽?就是他。”

“哦……”夏冰努力探進自己的記憶深處,隱約是從過往歲月裏掏出了一點東西,比如茂密的榆樹,一個圓滾滾的高個子男孩赤裸裸站在鎮河邊撒尿,屁股蛋子上滿是紅痕,“紮……紮肉?”

紮肉自面碗中擡起頭來,沖夏冰擠出一個沒心沒肺的笑容。夏冰因“他鄉遇故知”,瞬間陷入欣喜之中,先前因無故欠下一身巨債的憂愁也暫時掃空:“原來這些年,你都躲這兒來啦!”

“你們不是也躲來這兒了?俗話說得好,不躲不相識。”

言談間,紮肉已將第二碗面裝進了肚子裏,遂向杜春曉擡了擡下巴,似乎還想要,她只得回報他一臉苦笑:“沒錢了,下次再吃吧。”

紮肉悻悻放下碗來,方開始琢磨他兩只厚大的手,然後長嘆一聲,道:“這下完了,大爺我可是靠這雙手吃飯的!”

剛說完,便被杜春曉重重敲了一下後腦勺,他那又光又大的額頭“咚”一聲磕在桌沿上。一直不聲不響的阿巴看到這一幕,終於指著紮肉尖笑起來。

“少吹了!先說說來這兒幹嗎?”杜春曉將煙屁股往吸了冰水的棉鞋底上摁了摁,隨後拋得老遠。

“還能幹嗎?混飯吃唄。”

“真混假混?”

紮肉一聽便笑了,眼角縫裏全是幸災樂禍的流光:“聽說姐姐在上海險些混出名堂來了,可惜後來鬧得太大,驚動了洪幫大當家,還有日本人,只得逃難到這裏來了!”

“呸!”杜春曉當下啐了他一口,罵道,“如此說來,你那個時候也在上海坑蒙拐騙,不亦樂乎?”

“哪裏敢。”紮肉神色忽然黯淡下來,擡頭望了望遠處暗無月光的夜色,道,“原本是得到些消息,說紅土買賣興盛,便想撈些人家吃剩下的骨頭渣子,後來知道裏頭居然有您老人家摻一腳,便不敢再有這個念頭了。”

“得到些消息?哪裏得來的?”夏冰此刻對紮肉充滿興趣。

“小四那裏。”

夏冰驀地憶起那缺了一只手的“包打聽”,無論衣衫襤褸或長衫筆挺,眼神裏都不曾輸掉過一點志氣。

“小四現在如何了?”杜春曉對小四也顯得極為關心。

“據說加入了國軍,也不曉得跑哪裏去了。”

“也是,你是只肯與叫花子為伍,那些有出息的最後都和你沒緣分。”

她借機揶揄,他也不動氣,反而壞笑回敬:“如此說來,怪道我和姐姐有緣,如今姐姐可是英雄落難呐!”

“是啊!”杜春曉惡聲惡氣道,“所以今朝容你跟咱們回去養傷,明天再合計一下怎麽還你的賭債。”

“你們自去住宿的地方休息,我回我那裏去便可。”

“也對。”杜春曉拍拍自己的額頭道,“哪有騙子肯向外人透露睡覺的地方的?”

道別後,紮肉起身,搖搖晃晃往一個方向去了,才走了幾步,杜春曉突然叫住他,遂掏出一只紅艷艷的寶石戒指來:“這東西你是從哪裏來的?”

紮肉下意識地拍了一下毛皮大衣的右口袋,臉色也跟著緊了:“這不就是剛剛大爺我在賭場出千時手上戴的假貨麽?你要就送你了,也沒什麽。”

“說得好聽!”她一面冷笑,一面果真將戒指放進自己口袋,紮肉表情愈發難看起來,“你耍詐耍慣了,該曉得‘十分騙子一分真’的道理,那賭坊裏來來去去都是有錢人,萬一有個把識破你的西洋鏡就完了,所以身上也總得帶些真東西擡擡氣勢。這玩意兒是幾個戒指裏唯一的真貨,雖還抵不了賭債,至少一半是能抵了。”

“唉喲!姐姐呀……”紮肉只得回轉身來,跑到杜春曉身邊裝可憐,“是大爺我……哦不,是小弟我錯了!這戒指您要不還給我,我可就真死定了!”

“那我只問你它是哪裏來的,說對了我就還你。”

紮肉張了張嘴,面上掠過一絲狡猾的笑容:“姐姐不是會算麽?算算不就知道它打哪兒來的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