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口琴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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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由成田國際機場前往首都,通常要搭乘自西鄉隆盛[1]像聳立的上野山下的京成上野車站開出的特快。

這班列車要穿過上野公園的地底部分,到德川家墳墓坐落的谷中靈園[2]一帶才駛出地面,途經日暮裏、新三河島、京成盯屋等京成線的車站,一路朝成田前進,接著在昔日江戶時代唯一一座橫跨隅田川的大橋附近渡過隅田川,又經過京成關屋、堀切菖蒲園、禦花茶屋等名稱很美的車站。

但車窗外的風景卻與這些美麗的站名背道而馳,顯得貧脊單調。若是昔日的江戶,這一帶應該是一派田園風光吧!

不過,通往成田還有另一條路線,那就是淺草線地鐵——由因赤穗浪士[3]復仇而聞名的泉嶽寺出發,經新橋、日本橋以及人形町抵達淺草……

列車在抵達淺草後繼續北上,由本所吾妻橋經過押上回到地面上,自青砥轉入京成線,然後直通成田機場。

在這條路線上,乘客需要轉搭由押上發出的京成線列車。不只是為前往國際機場的人提供服務,事實上,對於淺草附近的居民而言,這也是通往小巖方向的重要線路。

平成元年[4]四月三日下午四時,這班經過押上的京成列車上乘客比較少。就在此時,和前面車廂相通的門開了,一位彎腰駝背的瘦小老人蹣跚出現。進入這邊的車廂後,他慢慢轉身,小心地關上車門。

坐在長椅式座位上的乘客幾乎全部轉頭,注視著這位老人的一舉一動。

老人身高不滿一百五十公分,非常瘦小,而且腰很彎,乍看像是孩童。他頭戴又黑又臟、原本是藍色的棒球帽,帽子下面可以窺見白發。

他關上車門,轉正身子。看清整個車廂後,他堆出滿臉笑容,朝坐著的乘客們鞠躬致意。

當然,乘客中無人回禮,只是以見到異物般的眼神注視著老人。

老人臉上的笑容如化石般凝固住。白色的胡髭、額頭和眼角的皺紋、深褐色的皮膚等,也如蠟像一樣凝固了。

看上去,那是很客氣的笑容,但是當笑容凍凝的時間太長時,看起來就具有其他意義了——即無法認同這個笑容反映了老人本來的意志。嘴唇雖是笑的形狀,可是充血的眼眸卻幾乎滿溢了怯懼和恐慌,以致無法區別老人究竟是笑還是哭了。

老人站在車門附近的座位旁。

車窗外掠過盛開的櫻花。

列車地板不住地輕微搖晃,老人用力站穩。他前面的座位上坐著一位高中女學生。他保持著那種哀求般的笑容,對女學生點了兩三下頭後,從作業服似的灰色夾克口袋中取出一支臟汙的小口琴,拿至嘴邊。接下來,老人開始吹口琴。琴聲讓車廂內的每位乘客都驚訝不已——那是流暢的、打動心靈的音樂!

與老人那邋遢模樣完全無法聯系在一起,口琴發出的美妙樂曲已經達到了很高的藝術境界。強有力的、節奏清晰的旋律,形成悠揚的高音。但最值得一聽的卻是顫音。老人扶在口琴側面的右手拍擊般地劇烈顫動,澄亮的高音立刻如民謠歌手握拳高歌時那樣,變成了顫音。

雖然是體力已衰退的老人的演奏,卻有足夠音量,而且該控制的地方也控制得恰到好處。他嘴上的小口琴發出委婉優雅的音樂,溢滿整節車廂,這遠遠超越外行人能達到的境界。

雖然完美的樂曲就在自己眼前響起,女學生卻似乎無法忍受一樣站起身,拉開通往隔壁車廂的門,消失於剛才老人走過來的方向。

盡管失去聽眾,吹口琴的老人仍舊在演奏完一曲後,以卑屈的姿勢朝無人的空間點了兩三下頭,才緩緩轉身,面向其他乘客。

那是帶著一個小男孩的胖媽媽。老人同樣面帶和善笑容,向兩人點頭後,又把口琴拿至嘴邊。

車廂內再度溢滿美妙的旋律。

大多數乘客都覺得這是支曾經聽過的曲子,好像叫做《美麗的大自然》。

“媽媽,好臟呢!”小男孩說。

母親拍拍男孩的膝蓋,不讓他繼續說下去。

老人的鼻孔流出少量鼻涕,沾到口琴上;和口琴接觸的嘴角也積滿了白色唾液。這是因為他完全專注於演奏!

老人對此毫不在乎,圓睜紅色充血的眼睛,哀求似的凝視著那位母親,扶住口琴的右手劇烈顫動,專注地吹奏口琴。

旁觀的人們唇際雖浮現一抹冷笑,卻也有人暗自被老人專注的表情所打動。

“嘿,老爺爺,您吹得很高明哩!”在曲子即將結束時,那位母親說。

曲子結束了。老人的笑容也更璀璨。他拿開口琴,用力扭動積滿唾液的嘴唇,笑了笑,無數次朝那位母親頷首致意。

“吹得太好了,太美妙了!”她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