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高筒帽的伊卡洛斯 1

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就擺著一幅畫的印刷品,那是某位已故畫家遺作展會的宣傳畫。

那真是一幅令人大開眼界的畫。畫面上有一位頭戴黑色圓頂禮帽,身穿燕尾晚禮服的男子,手持禮杖,平伸著雙手在雲霧繚繞的天空中飛翔。

此時我又在為三天兩頭發生的欠債而愁眉不展。我答應過時常提交幾篇稿件給報紙和雜志社,卻總是未能如期完成。眼下我又被一位雜志編輯給逼得走投無路了,他要求我無論如何在月底前必須提交一篇禦手洗經手的有趣案件供他刊登。不過說起來,做編輯的也是事出無奈,因為他們也時時被讀者催逼得無處躲藏。據說讀者之所以如此催逼,也是因為他們按捺不住自己的求知欲和好奇心。這也許就是世上常有的那種無法解開的連環套吧。可是,這副連環套到了我這兒可就套死了,因為禦手洗經常埋怨我,總讓我少介入他辦過的那些案子,別把他私底下的那些秘密拿出去賣錢。因此,我經常處在編輯和他中間,扮演受夾板氣的角色。在此我也懇求那些熱心的讀者,尤其是經常來信抱怨我懶於動筆,滿足不了她們對禦手洗無休止的好奇心的那些女性讀者們,請你們多加寬容。

其實,讓我寫幾篇文章介紹我的朋友禦手洗所具有的過人本領,以及他所經辦過的那些聳人聽聞的有趣案件,這倒並非難事,因為禦手洗經辦過的疑難案件的資料都在我桌前的資料夾裏放著呢。只是一想到文章發表後禦手洗尖刻的抱怨和難看的面孔,我的手就又不知不覺地放下了。

另外,把這些有趣的事情寫出去,也必須考慮到當事人的感情;加之編輯們總希望我披露的案件越古怪越好……總之要滿足以上諸多苛刻條件,而且必須保證能馬上動筆,按時交稿,可供我選擇的案件也就只有一樁了。因此我打開了記錄一九八二年辦案經歷的資料袋,把這張圖片抽出來,擺在面前。

圖片上這幅畫的作者是一位名叫赤松稻平的行為怪異的畫家。他終生只會創作一種題材,那就是在天空飛翔的人物。他筆下的人若是女性,有可能會身穿各種各樣的服裝飛在空中;但若是男性的話,無一例外地都是頭戴黑色圓頂禮帽、身穿燕尾服、臉上長著胡須的人物。赤松稻平自己平時就是這身打扮,因此可以說,他畫中的飛翔於天空中的男性無疑就是他本人。

每當喝醉了酒,他總會喋喋不休地重復自己的想法。他始終認為人類是具備在天上飛翔的能力的。他患有酒精依賴症,經常喝得爛醉如泥,身上時刻散發著被酒精浸泡發酵過的難聞氣味,嘴裏念叨著“人類天生會飛”這套百說不厭的主張。他總是講,古代的日本和中國不是都有許多畫著人在飛翔的“飛天圖”嗎?人在經過刻苦修煉後必能成仙,所以在達到某種境界後,他們自然而然就能飛得起來。同樣,在西方,但凡提及天使,總要描述他們背上長著一副能飛的翅膀,這都是證明。如果有人提出這些只不過出自畫家們的想象,他便會言之鑿鑿地反駁:不,那不是出於想象,而是存在於真實世界中的。不過他又強調,人要能飛上天,必須達到某種特定的境界,那就是對人生充滿極度的絕望感。絕望感充斥身體各處,甚至抵達骨髓,人的身體和靈魂頓時便會變得輕飄飄的,那就能飛起來了。

這種奇人自然免不了遭受眾人的白眼,甚至被認為完全是個瘋子。他的作品當然會被主流畫派所排斥,他本人則屢次被送進精神病院治療。他那些畫一向無人問津,雖然偶爾也被選中作為海報或廣告介紹之類的宣傳品,或印成圖冊用於那些天馬行空的服裝設計展,但他還是無力解決衣食之憂,時常得依靠他的夫人給予接濟。總之,他就像晚年窮困潦倒的梵·高,一位孤獨而貧困,可是依舊狂妄的畫家而已。

雖說如此,但實際上他的日子過得遠遠稱不上悲慘。他在淺草的隅田公園附近擁有一間自己專用的畫室,維持著最低限度的生活——就他而言,這代表每天可以喝到一瓶白蘭地,這是必須得到保證的。能享受這樣的日子,是因為和他分居的妻子是一家名為克裏斯汀·奧基德的時裝公司的老板,在業界相當有名氣。

據赤松稻平自己說,他這位妻子也具有在空中飛翔的本領,而且自己曾經親眼目睹過。這對夫婦理應過著相當優裕奢華的生活,因為這位名為冰室志乃的女老板堪稱才貌雙全,而且由她一手創造出的服裝品牌也因為標新立異而在時裝界如日中天,那些欲展示自己與眾不同個性的藝人和女演員們對這個品牌趨之若鶩。她的品牌價值正處在一路飆升之中,而她本人也具有飛翔的本領。雖然夫婦分居對於丈夫一方來說,或多或少是種不幸,但至少每天一瓶酒能得到保證,而且還能在余生中畫著自己喜歡的畫,悠閑地度過每一天,也算相當不錯了吧。甚至某種程度上講,這是最讓人羨慕的理想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