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致命後果 第九章

從她走進急救科,看到外祖母的那一瞬間,凱特就知道自己已經別無選擇。老太太坐在墻邊的一把椅子上,肩膀上披了一條醫院的紅色毯子,額頭上貼了一大塊紗布。她看起來十分瘦小,驚慌失措,臉色比往常更加灰暗,也更加幹癟,雙眼正焦急不安地盯著入口。這讓凱特想到了曾經被領到諾丁漢分局的一條流浪狗,在等著被送到巴特西的流浪狗之家時,它被一根繩子拴在長凳上,渾身發抖,緊盯著門口,流露著同樣的強烈渴望。凱特走到她身邊,用震驚的神色望著外祖母,就像她們已經好幾個月沒有見面了。她的狀況明顯惡化,所有的精力和自尊似乎都被消磨殆盡,她之前忽略或者刻意無視的細節一下子變得格外明顯突兀:她外祖母總是努力想要染回紅色的頭發現在成了混雜的白色、灰色和奇怪的橘紅色,結成長長的一綹綹,垂落在瘦削的雙頰兩側;沾滿汙漬的雙手像鳥爪一樣消瘦;彎曲的指甲上還殘留著幾個月前塗過的指甲油,就像凝結的血塊;目光還很犀利,但是現在已經出現了偏執狂的征兆;衣服和身體都散發出長久未清洗的酸臭味道。

凱特沒有觸碰她,直接坐在了旁邊的一把空椅子上。她想:我不能讓她發問,不能是現在這樣重要的時刻。至少我能讓她免受這樣的羞辱。我自己這種驕傲不就是從她這裏學來的嗎?她說:“沒關系的,外祖母。你跟我一起回家吧。”她毫不猶豫,也別無選擇。她沒有辦法直視那雙眼睛,無法在看到外祖母眼神裏那種從未流露過的真正的恐懼和絕望之後還開口拒絕。她只從外祖母身邊離開了幾分鐘,去和醫院護士交談,直到確定她現在可以出院,然後領著溫順得像個孩子的她走到車旁,領她回公寓,讓她躺在床上安頓好。盡管在經歷了無數次的策劃和自我申辯後,她曾做出了再也不和外祖母居住在同一屋檐下的決定,最後結果還是像現在這樣簡單又無法避免。

第二天對於她們兩個而言都十分忙亂。凱特先是去了當地警局,然後開車送她外祖母回原來的公寓裏打包了一箱衣服和其他一些無法割舍的個人物品,給鄰居們留了字條,解釋了事情的緣由,然後又和本地社會服務部和住房辦公室打過招呼,做完這些已經到了下午了。她們回到查爾斯·香農公寓,還要泡茶,要給她外祖母清理出置放物品的抽屜和衣櫥,自己的畫具也要收拾起來放到一邊。她想,天知道我到底什麽時候才有機會重新拾起畫筆。

直到18點後,她才有機會去諾丁山大門的超市,買足了能夠應付接下來幾天的食物。她只希望自己第二天就能回去上班,她的外祖母身體能夠恢復到可以一個人待在家裏。她堅持一直陪著凱特,並且撐過了這漫長的一天。但是現在她看起來很疲憊,凱特內心充滿絕望,擔心她明天會拒絕讓自己離開。那些年輕人襲擊她的時候她撞到了頭,也擦傷了右胳膊。但他們只是搶走了她的錢包,並沒有對她進行人身攻擊,她受到的也都只是些皮外傷。她的頭部和胳膊都進行了X光檢測,醫院認為如果有人照看的話,她完全可以待在家裏。好吧,的確有人照看她,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凱特·米斯金。

凱特推著小車行走在超市貨架之間,驚異於家裏多了一個人之後竟然需要多買這麽多食物。她不需要列清單,這些都是她之前常給外祖母采購的每周食物。她把食物放進推車,似乎還能聽到那年邁、自信卻又飽含不滿的聲音回蕩在耳邊。姜汁餅幹(“不要那些軟塌塌的,我喜歡拿硬餅幹泡著吃”)、鮭魚罐頭(“要紅色的魚肉,我告訴你,我可受不了那種粉紅色的差勁貨”)、梨罐頭(“至少我的牙齒還能咬得動”)、蛋糊粉、袋裝的切塊火腿(“那樣的話更新鮮,你也能知道你買的是什麽成色的肉”)、茶味最濃的茶包(“就你上周買的那些茶包,給我一只蠑螈,我都不願意把它丟進去”)。但是今天下午的采購還是有些不同。自從老人家來到她的公寓之後,就坐在那裏,毫無怨言,像是一個令人憐憫的、疲憊又脆弱的老女人。即便是預料之中的對凱特最新畫作的批評——“我不知道你為什麽想要把那幅畫掛在墻上,看起來就和小孩的塗鴉一樣”——聽起來也更像是一種習慣性的批判,似乎是想要找回從前的那種勇氣,而並非是發自內心的一種譴責。凱特去商店之前,她什麽都沒有說,只是眼神中突然流露出一種更深的恐懼,她不安地說:“你不會出去太久吧?”

“不會很久的,外祖母。我就是去趟諾丁山大門的超市。”

當凱特走到門口時,老人家從她身後叫住她,又舉起了象征著自尊與驕傲的旗幟:“我並沒有要求被你養著。我也有自己的養老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