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威爾遜(第5/7頁)

無所事事地在家裏過了幾個月之後,我成了伊頓公學的一名學生。對於在布蘭斯比博士那所學校裏發生的事,那短短的幾個月已足以淡化我的記憶,或至少使我回憶時的心情發生了實質性的變化。那出戲的真相(悲劇情節)已不復存在。我這下能有時間來懷疑當時我的意識是否清楚,而且每每憶及那事我都忍不住驚嘆世人是多麽容易輕信,並暗暗譏笑我天生具有的想象力竟如此活躍。這種懷疑也不可能被我在伊頓公學所過的那種生活抹掉。我一到伊頓就那麽迫不及待,那麽不顧一切地投入的輕率而放蕩的生活,就像旋渦一樣卷走了一切,只剩下過去生活的沉渣,所有具體的或重要的印象很快就被淹沒,腦子裏只剩下對往日生活的最輕淡的記憶。

但是我此刻並不想回顧我無恥放蕩的歷程,一種巧妙地躲過了校方監督的藐視法律的放蕩。三年的放浪形骸使我一無所獲,只是根深蒂固地染上了各種惡習,此外就是身材有點異乎尋常地長高。一次在散漫浪蕩了一星期之後,我又邀了一夥最不拘形跡的同學到我的房間偷偷舉行酒宴。我們很晚才相聚,因為我們打算痛快地玩個通宵。夜宴上有的是酒,也不乏別的刺激,也許還有更危險的誘惑;所以當東方已經顯露出黎明的曙光,我們的縱酒狂歡才正值高潮。玩牌醉酒早已使我滿臉通紅,當我正用褻瀆的語言堅持要與人幹一杯時,我突然注意到房門被人猛地推開了一半,接著從門外傳來一個仆人急切的聲音。他說有人正在門廳等著要同我談話,而且顯然迫不及待。

當時酒已使我異常興奮,那冷不防的打擾非但沒讓我吃驚,反而令我感到高興。我歪歪斜斜地出了房間,沒走幾步就到了那座建築的門廳。又矮又小的門廳裏沒有點燈,而除了從半圓形窗戶透進的朦朧曙光,沒有任何燈光能照到那裏。當我走到門邊時,我看見一個年輕人的身影,他的個子與我不相上下,他身上那件式樣新穎的白色克什米爾羊絨晨衣也同我當時穿的那件一樣。微弱的曙光使我看到了這些,但卻沒容我看清他的臉。我一進屋他就大步跨到我跟前,十分性急地抓住我一條胳膊,湊到我耳邊低聲說出幾個字眼“威廉·威爾遜”。

我一下子完全清醒過來。

陌生人那番舉動的方式,他迎著曙光伸到我眼前的手指顫抖的那種方式,使我心中充滿了極度的驚訝;但真正使我感到震動的還不是那種方式,而是那個獨特、低沉而嘶啞的聲音裏所包含的告誡;尤其是他用悄聲細語發出那幾個簡單而熟悉的音節時所有的特征、聲調和語調,像一股電流使我的靈魂猛然一震,許許多多的往事隨之湧上心頭。不待我回過神來,他已悄然離去。

雖說這一事件並非沒有對我紛亂的想象力造成強烈的影響,但那種強烈畢竟是短暫的。我的確花了幾個星期來認真調查,或者說我被裹進了一片東猜西想的雲中。我並不想假裝沒認出那個人,那個如此窮追不舍地來對我進行幹涉、用他拐彎抹角的忠告來攪擾我的怪人。但這個威爾遜究竟是誰?他是幹什麽的?他從哪兒來?他打算做什麽?對這一連串問題我都找不到答案,只查明他家突遭變故,使他在我逃離布蘭斯比博士那所學校的當天下午也離開了那所學校。但很快我就不再去想那個問題,而一門心思只想著要去牛津大學。不久我果然到了那裏。我父母毫無計劃的虛榮心為我提供了全套必需品和固定的年金,這使我能隨心所欲地沉迷於我已經那麽習慣的花天酒地的生活,使我能同大不列顛那幫最趾高氣揚的豪門子弟攀比闊氣。

那筆供我尋歡作樂的本錢使我忘乎所以,我與生俱來的脾性更是變本加厲,在我瘋狂的醉生夢死之中,我甚至不顧最起碼的禮儀規範。但我沒有理由停下來細述我的驕奢淫逸。我只需說在所有的浪蕩子中,我比希律王還荒淫無恥,而若要為那些數不清的新奇的放蕩行為命名,那在當時歐洲最荒淫的大學那串長長的惡行目錄上,我加上的條目可真不算少。

然而幾乎令人難以置信,正是在那所大學裏,我墮落得完全失去了紳士風度,竟去鉆研職業賭棍那套最令人作嘔的技藝,而一旦精通了那種卑鄙的伎倆,我便常常在一些缺心眼兒的同學中玩弄,以此增加我本來已經夠多的收入。不過事實就是如此。我那種有悖於所有男子漢精神和高尚情操的彌天大罪無疑證明了我犯罪時肆無忌憚的主要原因(假若不是唯一原因)。事實上在我那幫最放蕩的同夥之中,有誰不寧願說自己頭暈眼花,也不肯懷疑威爾遜有那種品行,那個快活的、坦率的、慷慨的威廉·威爾遜,那個牛津大學最高貴、最大度的自費生。他的放蕩(他的追隨者說)不過是年輕人奇思異想的放縱,他的錯誤不過是無與倫比的任性,他最狠毒的惡行也只不過是一種輕率而冒昧的過火行為?我就那樣一帆風順地鬼混了兩年,這時學校裏來了一位叫格倫迪寧的青年,一個新生的貴族暴發戶,據說他與希羅德·阿蒂庫斯[3]一樣富有,錢財也一樣來得容易。我不久就發現他缺乏心計,當然就把他作為了我顯示技藝的合適對象。我常常約他玩牌,並用賭棍的慣用伎倆設法讓他贏了一筆可觀的數目,欲擒故縱地誘他上我的圈套。最後當我的計劃成熟之時,我(抱著與他決戰的企圖)約他到自費生普雷斯頓先生的房間聚會,普雷斯頓與我倆都是朋友,但公正地說他對我的陰謀毫無察覺。為了讓那出騙局更加逼真,我還設法邀請了另外八九名同學,我早就精心策劃好玩牌之事要顯得是被偶然提到,而且要讓我所期待的那個受騙上當者自己提出。我簡單布置好這件邪惡勾當,該玩的花招伎倆無一遺漏,而那些如出一轍的花招伎倆是那麽司空見慣,以至於唯一值得驚奇的就是為何還有人會稀裏糊塗地上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