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威爾遜(第6/7頁)

我們的牌局一直延續到深夜,我終於達到了與格倫迪寧單獨交手的目的。我們所玩的也是我拿手的二人對局。其他人對我倆下的大額賭注很感興趣,紛紛拋下他們自己的牌圍攏來觀戰。那位暴發戶早在上半夜就中了我的圈套,被勸著哄著喝了不少的酒,現在他洗牌、發牌,或玩牌的動作中都透出一種極度緊張,而我認為他的緊張並不全是因為酒醉的緣故。轉眼工夫他就欠下了我一大筆賭賬,這時他喝了一大口紅葡萄酒,然後完全按照我冷靜的預料提出將我們本來已大得驚人的賭注再翻一番。我裝出一副不情願的樣子,直到我的再三不肯惹得他出言不遜,我才以一種賭氣的姿態依從了他的提議。這結果當然只能證明他已經完全掉進了我設下的陷阱。在其後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內,他的賭債又翻了四番。酒在他臉上泛起的紅潮早就在慢慢消退,可現在看見他的臉白得嚇人仍令我不勝驚訝。我說我不勝驚訝,因為我早就打聽到格倫迪寧的錢財不可計量。我想他輸掉的那筆錢對他雖然不能說是九牛一毛,但也不會使他傷筋動骨,不至於對他產生那麽強烈的影響。他臉色白成那副模樣,最合理的解釋就是他已經不勝酒力。與其說是出於什麽不那麽純潔的動機,不如說是想在朋友們眼裏保住我的人格,我正要斷然宣布結束那場賭博,這時我身邊一些夥伴的表情和格倫迪寧一聲絕望的長嘆使我突然明白,我已經把他毀到了眾人憐憫的地步,毀到了連魔鬼也不忍再傷害他的地步。

現在也很難說清我當時該怎麽辦。我那位受害者可憐巴巴的樣子使在場的每一個人都露出尷尬而陰郁的神情。屋子裏一時間鴉雀無聲,寂靜中那夥人中的尚可救藥者朝我投來輕蔑或責備的目光,我禁不住感到臉上火辣辣的。我現在甚至可以承認,當隨之而來的那場意外突然發生時,我焦慮不堪的心在那一瞬間竟感到如釋重負。那個房間又寬又厚的雙扇門突然被推得大開,開門的那股猛勁兒像變戲法似的,熄滅了房間裏的每一支蠟燭。在燭光熄滅前的刹那間,我們剛好能看見一個陌生人進了房間,他個子和我不相上下,身上緊緊地裹著一件披風。可現在屋子裏一團漆黑,我們只能感覺他正站在我們中間。大家還未能從那番魯莽所造成的驚訝中回過神來,那位不速之客已開口說話。

“先生們,”他用一種低低的、清晰的、深入我的骨髓而令我終生難忘的悄聲細語說,“先生們,我不為我的行為道歉,因為我這番冒昧是在履行一種義務。毫無疑問,你們對今晚在雙人牌局中贏了格倫迪寧勛爵一大筆錢的這位先生的真正品格並不了解。因此我將向你們推薦一種簡捷而實用的方法,以便你們了解到你們非常有必要了解的情況。你們有空時不妨搜搜他左袖口的襯裏,從他繡花晨衣那幾個大口袋裏或許也能搜出幾個小包。”

他說話時屋裏非常安靜,靜得連掉根針在地上也許都能聽見。他話音一落轉身便走,去得和來時一樣突然。我能夠,或者說我需要描述我當時的感覺嗎?我必須說我當時感到了所有要命的恐懼嗎?無疑我當時並沒有足夠的時間做出反應。大夥兒七手八腳當場把我抓住,燭光也在突然之間重新閃亮。一場搜查開始了。他們從我左袖口的襯裏搜出了玩雙人對局必不可少的花牌,從晨衣口袋裏找到了幾副與牌局上用的一模一樣的紙牌,只不過我這幾副是那種術語稱為的圓牌,大牌的兩端微微凸出,小牌的兩邊稍稍鼓起。經過這樣一處理,按習慣豎著切牌的上當者將發現他抽給對手的常常都是大牌,而橫著切牌的賭棍則肯定不會抽給他的受害人任何一張可以計分的大牌。

他們揭穿我的騙局後若真是勃然大怒,也會比那種無言的蔑視或平靜的譏諷令我好受。

“威爾遜先生,”我們的主人一邊說一邊彎腰拾起他腳下的一件用珍稀皮毛縫制的華貴的披風。“威爾遜先生,這是你的東西。”(那天天冷,我出門時便在晨衣外面披了件披風,來到賭牌的地方後又把它脫下放到一邊。)“我想就不必再從這件披風裏搜出你玩那套把戲的證據了(他說話時冷笑著看了看披風的褶紋)。實際上我們已有足夠的證據。我希望你能明白,你必須離開牛津。無論如何得馬上離開我的房間。”

雖說我當時自慚形穢,無地自容,但若不是我的注意力被一個驚人的事實所吸引,那我早就會對那種尖酸刻薄做出強烈的反應。我當時穿的那件披風是用一種極其珍稀的毛皮做成,至於有多珍稀、多貴重,我不會貿然說出。那披風的式樣也是我獨出心裁的設計,因為我對那種瑣碎小事的挑剔已到了一種虛浮的地步。所以當普雷斯頓先生將他從雙扇門旁邊地板上拾起的那件披風遞給我時,我驚得近乎於恐怖地發現我自己那件早已經搭在我胳膊上(當然是在無意識之間搭上的),而遞給我的那件不過是我手中這件的翻版,兩件披風連最細小的特征也一模一樣。我記起那位來揭我老底的災星進屋時就裹著一件披風,而屋裏其他人除我之外誰也沒穿披風。我還保持著幾分鎮定,於是我從普雷斯頓手中接過那件披風,不露聲色地把它重在我手中那一件之上,然後帶著一種毅然決然的挑釁神情離開了那個房間。第二天早晨天還未亮,我便懷著一種恐懼與羞愧交織的極度痛苦的心情,匆匆踏上了從牛津到歐洲大陸的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