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的人(第3/4頁)

他就這樣在廣場上消磨了又一個小時,當他繞最後一圈時,擋住他去路的行人比起他繞第一圈時已大大減少。雨下得很急,空氣漸漸變涼,人們正在紛紛回家。他以一種急切的姿勢鉆進了廣場旁邊一條比較偏僻的街道。沿著那條約四分之一英裏長的僻街,他以一種我做夢也想不到如此年邁之人會具有的敏捷匆匆而行,這使我費了一番勁兒才把他跟上。幾分鐘後我們來到了一個熱鬧的商業區,陌生老人似乎很熟悉那兒的方向位置,他又開始故伎重演,在一群群顧客和商販中來來回回地擠來擠去。

在穿行於商業區的大約一個半小時中,我需要格外小心才能既跟上他又不被他察覺。幸好那天我穿著一雙橡膠套鞋,走起路來可以沒有一絲聲響。他從一家家商店進進出出,既不問價也不吭聲,而是以一種急切而茫然的目光掃視一切。現在我對他的行為更是大為驚異,下定決心要一跟到底,直到我對他的好奇心多少得到滿足。

一座大鐘沉重地敲了十一下,商業區的人群很快散去。一家商店老板關鋪門時碰到了那位老人,我看見老人渾身猛然一陣顫栗。他倉促間沖到街上,焦慮地四下張望了一陣,然後以驚人的速度穿過一條條彎彎拐拐、無人行走的小巷,直到我們又重新回到他最初出發的那條大街,即D飯店所在的那條大街。可大街上早已不是剛才那番光景。雖說它依然被煤氣燈照得通亮。此時大雨如注,行人稀少。陌生老人的臉慢慢變白。他郁郁不樂地順著不久前還熙熙攘攘的大街走了幾步,然後重重地嘆了口氣,轉身朝著泰晤士河的方向走去,穿過許多僻靜的背街小巷,最後來到一座大劇院附近。當時正值散場的時候,觀眾正從劇院大門蜂擁而出。我看見老人大口喘息,仿佛重新投入人群使他透不過氣來;但我認為他臉上那種極度的苦惱已大大緩解。他的頭又重新垂到胸前,他看上去又像我第一眼看見他時那樣。我注意到這次他挑選了觀眾最多的那個方向,可我對他這些反復無常的行為基本上還是大惑不解。

越往前走人群越是漸漸散去,他又恢復了不安和猶豫。他一度緊隨一夥由十一二人組成的喧鬧的人群,可那夥人越來越少,到一個又窄又暗的僻靜小巷時,前面只剩下三個人了。陌生老人停下腳步,一時間好像在出神思考;最後他顯出激動不安,大步流星地踏上了一條路,那條路把我們引到城市的邊緣,來到了與我們剛走過的那些地方完全不同的區域。這是全倫敦最令人厭惡的一個角落,這裏的一切都打上了悲慘、貧困、絕望和犯罪的烙印。借著偶然閃出的微弱燈光,可以看見一些高高的、古式的、蟲蛀的、搖搖欲墜的木制房屋,房屋之間的一條通道是那麽迂回曲折,那麽三彎九轉,完全不像是一條街道。街面上的鋪路石極不平整,早已被蔓延的荒草擠得七零八落。路旁堵塞的臭水溝裏淤積著汙穢。空氣裏也充滿了頹敗淒涼。但隨著我們往前行走,漸漸地又聽到了人聲,最後全倫敦最自暴自棄的那些人出現在我們眼前,三五成群東倒西歪地來來往往。那位老人的精神又為之一振,如同一盞燈油將盡的油燈那麽一跳。他前行的步伐又一次變得輕快起來。轉過一個角落,一陣炫目的燈光突然閃耀在我們前方,我們面前是一座巨大的郊外酗酒者的神廟(一座魔鬼的宮殿),廉價酒館。

當時已經快要天亮,可一群群肮臟的酒鬼還在從那道花裏胡哨的門洞進進出出。隨著一聲低低的半驚半喜的尖叫,老人躋身於人群之中,他頓時又恢復了不久前的舉止,毫無目的但卻大踏步地走來走去。不過這次他沒走上兩個來回,酒鬼們紛紛湧出門來,這說明老板就要關門打烊了。這時我從被我鍥而不舍地跟蹤的那位怪老頭的臉上,看到了一種甚至比絕望還絕望的神情。但他並沒有為他的行程而躊躇,而是立刻瘋野地甩開大步,順著原路返回倫敦那顆巨大的心臟。在他匆匆而行的長路上,緊隨其後的我已到了最驚訝的地步,我橫下心絕不放棄現在已吸引了我全部興趣的這場追究。我們還在路上太陽就已經升起,而當我們再一次回到最繁華的市中心、D飯店所在的那條大街之時,街上的喧嘩與擁擠幾乎已不亞於前一天晚上我所見到的情景。在這兒,在不斷增加的人山人海中,我堅持不懈地緊跟在那位陌生老人身後。可他與昨晚一樣,只是在街上走過來又走過去,整整一天也沒走出那條大街的騷動與喧嚷。而當夜幕重新降臨之時,我已經累得精疲力竭,於是我站到那流浪者跟前,目不轉睛地注視他的臉。他沒有注意我,但又一次開始了他莊嚴的歷程,這下我停止了跟蹤,陷入了沉思。最後我說:那個老人是罪孽深重的象征和本質。他拒絕孤獨。他是人群中的人。我再跟下去也將毫無結果,因為我既不會對他了解得更多,也不會知道他的罪孽。這世上最壞的那顆心是一部比《幽靈花園》還粗俗的書,它拒絕被讀也許只是因為上帝的一種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