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哲學[1](第5/6頁)

隨著真正的結局出現——隨著烏鴉用“永不復焉”來回答房間主人的最後一個提問:他是否將在另一個世界見到他的心上人——這首詩在其明顯的一面(即作為一首純粹的敘事詩)可以說也就結束了。到此為止,詩中的一切都可以解釋,或者說都屬於真實的範疇。一只烏鴉曾在其主人家中學會了說“永不復焉”,後來它逃離了主人的照管。在一個風雨之夜,它想進入一個還亮著燈光的窗戶——窗內有一位青年學者,他正在一邊讀書,一邊懷念他死去的心上人。烏鴉用翅膀拍打窗扉,青年學者打開窗戶,烏鴉進入室內,棲息在一個對它來說最方便而且青年學者又伸手不及的位置。青年學者被這件有趣的事和這位“來訪者”古怪的模樣逗樂,於是詼諧地問烏鴉的尊姓大名,當然他並沒指望得到回答。但烏鴉用它會說並習慣說的字眼“永不復焉”作答,這個字眼立刻在青年學者悲郁的心中引起了共鳴。他開始陷入沉思並禁不住喃喃自語,結果烏鴉的又一聲“永不復焉”再次使他感到吃驚。此時青年學者已猜中了烏鴉為什麽會答話,但如我上文所解釋,人性中對自我折磨的渴望和在一定程度上的盲目恐懼仍驅使他向烏鴉進一步提出問題。他明知答復將是意料中的“永不復焉”,但這種明知故問可能會使他感到悲哀的最美妙之處。隨著這種自我折磨的放縱到達極端,這首詩中的故事(或者依我上文所說,這首詩在其基本或明顯的一面)已有了一個自然的結尾,而到此為止一切都未超越現實。

但這樣處理主題,無論你寫作技巧多麽嫻熟,無論你細節描寫多麽生動,作品都會存在某種令有藝術眼光的讀者反感的生硬或直露。藝術作品永遠都需要兩種東西:一是得有點兒復雜性,或更準確地說是適應性;二是得有點兒暗示性,或曰潛台詞,不管其含義是多麽不確定。尤其是暗示性可以使藝術作品“意味深長”(且容我從對話體作品中借用這個有說服力的術語),不過人們總是過分喜歡把“意味深長”同“理念”混為一談。而正是暗示意義之過頭(即把暗示從主題的潛台詞變成主旋律)使所謂的超驗主義者[12]的所謂詩歌變成了散文,而且是最平淡無味的散文。

基於上述看法,我為全詩增加了兩個結尾的詩節,從而使其暗示意義滲入前面的整個故事。暗藏的意味首先出現在以下詩行:

讓你的嘴離開我的心,讓你的身子離開我房間!

烏鴉答曰“永不復焉”。

讀者可以看出,“讓你的嘴離開我的心”是這首詩用的第一個隱喻表達法。它可與“永不復焉”這個回答一起讓人回到前文中去尋找一種寓意。此時讀者開始把烏鴉視為一種象征,不過直到最後一節的最末一行。讀者才能弄清這象征的確切含義——烏鴉所象征的是綿綿而無絕期的傷逝:

那烏鴉並沒飛走,它仍然棲息,仍然棲息

在房門上方那蒼白的帕拉斯半身雕像上面;

它的眼光與正在做夢的魔鬼的眼光一模一樣,

照在它身上的燈光把它的陰影投射在地板;

而我的靈魂,會從那團在地板上漂浮的陰影中

解脫麽——永不復焉!

[1]《創作哲學》(The Philosophy of Composition,1846)即愛倫·坡就《烏鴉》一詩的創作談,亦可視為作者對短篇小說的創作藝術論。——譯者注

[2]狄更斯的長篇小說《巴納比·拉奇》(Barnaby Rudge)於1841年1月至11月在雜志上分章連載,愛倫·坡於同年5月在《星期六晚郵報》上發表書評文章,文中試圖根據該書已發表的章節推測出全書的結局(他猜對了小說中那樁謀殺案的兇手,但其余推測皆錯)。——譯者注

[3]葛德文的《卡萊布·威廉斯》(Caleb William, 1794)也寫了一樁謀殺案。——譯者注

[4]“美妙的癲狂”原文作fine frenzy,語出莎士比亞《仲夏夜之夢》第五幕第1場第12行。——譯者注

[5]“理”和“情”之原文為“Truth”和“Passion”。 ——譯者注

[6]基音(keynote)是一個音樂術語,指一個調的音階中的第一音,亦稱主音。——譯者注

[7]此處“戲劇”指歌劇之類,因點子(Point)也是個音樂術語,指用模仿式對位寫作的一段音樂中的主題。

[8]原文為Nevermore,大意為“永不再……”或“絕不再……”,具體所指往往隨語篇語境而定。——譯者注

[9]歐美和北非有人把烏鴉作為寵物馴養,這種烏鴉會學舌(A pet raven may learn to “speak”.——The Encyclopaedia Britannica,1979年版,Vol.Ⅷ.p.435)。——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