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哲學[1](第3/6頁)

疊句的聲音就這樣定了下來,現在需要找一個單詞來表現這種聲音,與此同時,這種聲音得盡可能地與我先前所選定的全詩的悲郁情調保持一致。在這樣的前提下尋找,我絕對不可能漏掉“永不復焉”[8]這個單詞。實際上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它。

接下來所需要的就是為反復使用“永不復焉”找一個理由。可我很快就發現,要找一個足以使人信服的理由非常困難。不過在正視這個困難時,我終於意識到它僅僅難在我先入為主的假定,即我本打算讓一個人來反復念出這個如此單調的疊句——簡而言之,我終於意識到一個人沒有理由再三重復這個單調的字眼。於是我突然想到了一個主意,用一種不會推理但會“說話”的動物;而非常自然,我腦子裏首先冒出的是一只鸚鵡,不過它很快就被一只烏鴉所取代,因為烏鴉同樣會“說話”[9],但卻遠比鸚鵡更能與悲郁的情調保持一致。

這時候我的構思已基本形成:在一首長約百行、情調悲郁的詩中,在每一個詩節的最末一行,一只被人視為不祥之鳥的烏鴉一成不變地重復著一個字眼——“永不復焉”。但我絕沒有忘記我的目標——要在方方面面都達到極致或完美。於是我問自己:“依照人類的共識,在所有悲郁的主題中,什麽最為悲郁?”答案顯而易見——死亡。於是,我又問:“那麽這個悲郁的主題在什麽時候才最富詩意?”根據我已在上文中用一定篇幅做過的闡釋,這答案又是一清二楚——“當其與美結合得最緊密的時候,所以美女之死無疑是天下最富詩意的主題。而且同樣不可置疑的是,最適合講述這種主題的人就是一個痛失佳人的多情男子。”

現在我必須合並這兩個想法:一個是多情男子哀悼他剛死去的情人,一個是烏鴉不斷重復“永不復焉”。我必須讓上述想法合二為一,因為我沒有忘記我要讓這個字眼每次被重復時都要改變其寓意的意圖,而要實現這種合並,唯一合理的方式就是想象那只烏鴉用“永不復焉”來回答那位多情男子的提問。正是在這個時候,我忽然意識到我已有機會去獲得我一直想要的那種效果——即寓意變化所產生的效果。我發現我可以讓那位多情男子提出第一個問題,一個烏鴉可以用“永不復焉”來回答的問題。我可以讓這第一個問題是個尋常的提問,第二個就不那麽尋常,第三個更不尋常,直到問話人感覺到“永不復焉”這個字眼特有的陰郁,感覺到這個字眼被一再重復,並意識到重復這個字眼的烏鴉有預言家的名聲,從而終於從他先前的無動於衷中驚醒,開始產生一種盲目的恐懼,並瘋狂地提出一些其性質與先前截然不同的疑問——一些他對其解答極為關切的疑問。他提出這些疑問一半是出於盲目的恐懼,一半是出於那種樂於自我折磨的絕望。因理智使他確信,烏鴉不過是在重復一句學舌學來的口頭禪,所以他提出這些疑問絕非因為他相信烏鴉會主吉兇禍福或有魔鬼附體,而是因為他感覺到一種瘋狂的快感,一種明知答復將是意料中的“永不復焉”卻偏偏要提問的快感——這種快感因他的過度悲傷而更顯美妙。既然意識到了這個如此提供給我的機會(或更確切地說,這個在構思過程中突然冒出而我又不得不接受的機會),我心中便首先確定了全詩的高潮,或者說確定了最後一個提問——對這個提問,“永不復焉”終將成為一個恰加其分的回答;在回答這個提問時,“永不復焉”這個字眼將包含人們所能想象的極度的悲哀和絕望。

到此為止,這首詩可以說是有了個開頭(在全詩即將結尾的部分,在所有藝術效果應該開始的地方),因為正是在這個時候,在我進行上述考慮的時候,我動筆首先寫出了下面這個詩節:

“先知!”我說,“惡魔!還是先知,不管是鳥是魔!

憑著我們都崇拜的上帝——憑著我們頭頂的蒼天,

請告訴這充滿悲傷的靈魂,它能否在遙遠的仙境,

擁抱一位被天使叫做麗諾爾的少女,她纖塵不染,

擁抱一位被天使叫做麗諾爾的少女,她美麗嬌艷。”

烏鴉答曰“永不復焉”。[10]

我此時先寫出這節詩有兩個目的:一是確定全詩高潮,以便我能更好地把握那位多情男子在此前提出的問題,從而使其嚴肅性和重要性逐次遞增;二是確定節奏韻律以及各節的長度和總體排列,同時確定此節之前各詩節的節奏效果強度,以保證它們不超過這節詩的效果。要是我真有本事在寫這節詩之後寫出過更有力的詩節,那我也早就毫無顧忌地有意將其弱化了,為的是不影響全詩的關鍵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