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哲學[1](第4/6頁)

在此我最好還是說一說這首詩的寫法。像往常一樣,我的首要目的是創新。在詩歌創作中長期忽略獨創性是天下最莫名其妙的一種現象。誠然固定的韻律[11]幾乎已不可能改變,但音步和詩節的安排卻顯然有無窮變化之可能;然而幾百年來,沒有一個詩人寫過,或想到過去寫一首有獨創性的詩。事實上,除非對於那種有異常能力的人,獨創性絕非像有些人以為的那樣憑沖動或直覺就能獲得。一般說來,創新必須經過殫精竭慮的求索,而且它更多的是需要否定的勇氣,而不僅僅是創造能力,盡管創造能力於創新極其重要。

我當然不能聲稱《烏鴉》的韻律和音步有任何創新。前者是揚抑格,後者則為八音步和不完整八音步交替(第五行重復不完整八音步,末行為不完整四音步)。說得通俗一點,全詩采用由一長一短的兩個音節組成的音步,每小節第一行有八個這樣的音步,第二行有七個半(實際上是七又三分之二),第三行有八個,第四行七個半,第五行七個半,第六行三個半。如果分開來看,這樣配置音律的詩行都被前人用過;但《烏鴉》的創新之處在於用這樣的六個詩行組成了詩節,而前人從未進行過哪怕與此稍稍相似的嘗試。這種詩節的創新效果被其他一些與眾不同且完全新穎的效果所加強,那些效果產生於對尾韻和頭韻的用韻原則之發展。

接下來要考慮的問題是如何讓那名傷心男子與烏鴉碰面,而要讓他們碰面,首先就要決定場所。關於這個場所,最容易想到的似乎應該是一座森林或一片曠野;但我一直認為,孤立的場景必須放在封閉的空間才會出效果,這就像把畫裝進畫框一樣。封閉的空間對保持讀者的注意力集中具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影響力,當然,空間的封閉不可與空間的完整性混為一談。

於是我決定讓那名傷心男子置身於他的房間——一個她曾經常出入,而今因他的睹物思人而變得神聖的房間。房間裝飾得很華麗,這僅僅是在遵循我已經解釋過的對美的想法——美是唯一真正最富詩意的主題。

既然決定的場所是一個房間,我就必須讓那只烏鴉進去,於是讓烏鴉從窗口進屋的想法便應運而生。我之所以讓房間主人一開始把烏鴉翅膀拍窗的聲音誤認為是“敲門聲”,原本是想憑拖長情節來增加讀者的好奇,同時也極想從對主人開門見茫茫黑夜,於是似幻似真地以為是他情人的亡靈前來敲門的描寫中產生出附帶的效果。

我之所以讓那個夜晚風雨交加,首先是要為烏鴉尋求進屋提出理由,其次是要讓戶外的風雨和室內的寧靜形成對照。

我讓烏鴉棲在那尊帕拉斯半身雕像上面,也是要讓白色的大理石與黑色羽毛產生對比效果(須知正是有了烏鴉我才想到該有一尊雕像)。而我之所以選擇帕拉斯雕像,一是為了與房間主人的學者身份相符,二是因為帕拉斯這個名字讀音響亮。

我在詩的中間部分也運用了這種對比,以期加深最初的印象。譬如我讓烏鴉進屋時有一種荒誕的氣氛(在允許的前提下盡可以使其顯得滑稽)。它猛地撲棱著翅膀進屋。

它既沒向我致意問候,也沒有片刻的停留,

而是以紳士淑女的風度棲到我房門的上面。

在接下來的兩節詩中,這種意圖更明顯地得到貫徹:

於是這只黑鳥把我悲傷的幻覺哄騙成微笑,

以它那老成持重一本正經溫文爾雅的容顏,

“雖冠毛被剪除,”我說,“但你顯然不是懦夫,

你這幽靈般可怕的古鴉,漂泊來自夜的彼岸,

請告訴我你尊姓大名,在黑沉沉的夜之彼岸!

烏鴉答曰“永不復焉”。

聽見如此直率的回答,我對這醜鳥感到驚訝,

盡管它的回答不著邊際——與提問幾乎無關;

因為我們不得不承認,從來沒有活著的世人

曾如此有幸地看見一只鳥棲在他房門的上面,

看見鳥或獸棲在他房門上方的半身雕像上面,

而且名叫“永不復焉”。

在為結局的效果做好準備之後,我馬上就把氣氛由荒誕變成了最為嚴肅——這種嚴肅的氣氛開始於緊接上引詩節的下一個詩節,其第一行為:

但那只棲於肅穆的半身雕像上的烏鴉只說了……

從這時起房間主人不再取笑烏鴉,甚至不再覺得烏鴉的模樣有任何古怪之處。他把烏鴉稱為一只“猙獰醜陋可怕不吉不祥的古鳥”,覺得那雙“炯炯發光的眼睛”燃燒進了他的心坎。我讓房間主人的感覺或幻覺產生這種大轉變,是想在讀者心中引起同樣的轉變,從而進入一種適當的心境來讀結局——而此時結局將盡可能快捷地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