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奇姥 見世物姥

敬太心神不寧。

乘著風隱約傳來的颼颼山音與汩汩河音,聽起來就像鉦鼓與笛聲。

當然,那只是風聲,離樂隊伴奏開始還早。

外頭依舊一片幽暗。

但敬太還是在意得不得了。這是六年一次的祭典。

他從沒這麽興奮期待過。

祭典結束後,村子便要冰封在雪中。

剛下雪的時候,一朵朵輕飄飄,景象甚是美麗,一旦積雪就十分討厭。爛糊糊的,摻和著泥土,顯得臟兮兮。過了這個階段,便是一望無際的皓白。不久,積雪超過敬太的個子,層層疊疊,愈堆愈高,成為一堵白墻。房屋、道路、森林、山,一切被覆蓋殆盡,景色完全不同。

連門都打不開。

那種時候,敬太總覺得再也出不去。實際上雖非如此,用他仍會陷入不安。

雪是純白的,卻很黑暗。

白天在太陽照耀下,閃閃發亮,遠望好似棉花般松軟,其實是錯覺。

雪是濕的,是冰冷的,是黑暗的。

冬季夜裏,有時他會覺得是不是將被永遠困住?

於是他抽抽搭搭哭起來,感到無比哀傷。天花板的屋頂上的厚雪上的夜空,漆黑得難以置信,且超乎想象的巨大、沉重,仿佛會被壓垮。整個家吱吱呀呀地傾軋個不停。

只能罩上潮濕的棉被睡覺。

白天還好。冬季天空一片灰白,一點都不爽朗,但空氣清新,偶爾會出現晴朗的藍天。那種時候,他們會打雪仗、堆雪人。玩耍之際,什麽都不擔心。因為沉浸在遊戲裏。

只是,冬季的白晝短暫,藍天瞬息轉為灰色,一眨眼就到傍晚。

霎時,原本有趣的遊戲道具雪,變成全然冰冷、可厭、潮濕、黑暗的東西。

屋頂上的雪轟隆隆粗暴落下,冰柱宛如利爪。

濡濕的衣服愈來愈冰,指頭凍僵,肚腹深處騷然不安。

於是每到傍晚,敬太往往逃也似的跑回家。

即使坐在地爐旁取暖,松一口氣,可是外頭……

純白的雪。

墻壁外頭有雪,濕冷又黑暗的雪墻,一層一層團團包圍,仿佛要勒住一樣,將整個家凍得沁寒。然後,夜晚再度來臨。

教人不禁覺得永遠出不去。

所以敬太討厭冬天。然而,敬太居住的村子,將近半年是冬天。春季來得晚,夏季短暫,秋季稍縱即逝,冬季沉重、強大、漫長。春、夏、秋加起來,才勉強擁有與冬天差不多的力量,敬太從小就這麽認為。實際上並非如此,但至今他仍保有相同的印象。

冬天好討厭。

說起來,村裏沒什麽樂子。

玩耍十分開心,但那是刻意去尋樂子,並非有什麽好玩的。

山、河、森林、原野和田地都很美,但只是存在而已。樹木和草只是生長著,蟲子和動物也只是活著。抓蟲、爬樹、盡情奔跑,確實好玩,不過,那只是在做好玩的事,並非本身多有樂趣。

由於沒什麽好玩的,孩子們得自行創造。

如果不努力尋樂子,就什麽都沒有。

必須主動拼命去尋樂子,才會覺得好玩。

大人只會工作。工作是理所當然,不工作無法過活,所以大人會給孩子活下去的糧食,但不會連樂子都備妥。

下田耕種,編織繩子,照顧牛只,煮飯打掃。一天過去,一個月過去,一整年周而復始。這就是生活。

要維持生活實在費力。

父親不怎麽說話。弟弟還年幼,不會說話。母親太過忙碌,沒空說話。

每個人都只是在做非做不可的事。

敬太是小孩子,沒有工作。

不過,幫忙做家務會得到稱贊,和大人一起工作,敬太不以為苦。他毋寧是喜歡幫忙大人的。然而,那並不好玩。盡管全神貫注會漸漸感到有趣,但和玩耍不一樣。

可是,他不覺得難受。

生活本身沒有難受或快樂可言。

生活就是這樣,天經地義。

雖有不安,卻無不滿。家裏燒著溫暖的柴火,三餐溫飽,便值得感謝。有家、有床、有飯,這樣就足夠。

他喜歡父母和年幼的弟弟。

真的沒有不滿。

雖然沒有不滿,但也沒什麽好玩的,這是事實。

沒錯。

提到好玩的事,頂多就是奶奶坐在地爐旁告訴他的故事。敬太最喜歡聽奶奶講故事。那是好玩的事。

奶奶會講一些妖魔鬼怪、傻瓜和動物的故事。

妖魔鬼怪的故事很恐怖,傻瓜的故事逗趣又好笑,動物的故事相當有意思。

他總聽得哈哈大笑、哆嗦顫抖或心跳加速,這就是好玩的事吧。雖不知是真是假,既然有趣,便不再重要。他不曉得世上有沒有山神、田神、座敷神,也沒看過山男、河童、野狼,但應該存在於某些地方吧。

山男、河童和野狼,冬天都怎麽辦呢?

在又濕又冷又黑、被大雪覆蓋的山野,要怎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