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只小豬嗚嗚哭泣

從安吉拉·沃倫的公寓可以俯瞰攝政公園。在這個春日裏,一陣柔和的微風自敞開的窗戶吹進來,若不是窗下川流不息的汽車不住發出咄咄逼人的轟鳴聲,還真能讓人產生一種置身於鄉間的錯覺。

房門打開的時候,波洛正從窗前轉過身,看見安吉拉·沃倫走了進來。

這不是他第一次看見她。他曾借機去皇家地理學會聽過一次她的演講。也許對於普通大眾而言,演講顯得有些枯燥無味,他卻認為精彩絕倫。沃倫小姐口才極佳,既不停頓,也不會因為措辭而猶豫不決。她不會重復啰唆,嗓音清晰悅耳;她也不會遷就聽眾們喜歡浪漫色彩,愛聽冒險故事的需求,演講中幾乎不帶有什麽趣味性。她對於事實的羅列簡明扼要,輔以制作精美的幻燈片給予充分闡釋,再根據列舉的事實做出睿智的推斷,令人欽佩。總之,演講幹凈利落,細致精確,條理分明,深入淺出,極其專業。

赫爾克裏·波洛由衷地表示贊許。他覺得這是個頭腦清晰的人。

如今當他面對面見到她時,他意識到安吉拉·沃倫本來是可以出落成一個相當漂亮的女人的。她五官端正,盡管顯得有些嚴厲。兩道黑眉眉形精致,一雙明澈的褐色眼睛充滿靈性,皮膚細膩白皙。她的肩膀方方正正,走起路來頗有些男子氣。

當然,從她身上你看不出那只嗚嗚哭泣的小豬的半點影子。不過在她的右臉頰上,確實有一道已經愈合了的疤痕,讓皮膚輕輕皺起。她的眼角被這道疤痕拉向下方,使右眼顯得稍微有點兒扭曲,但沒有人會意識到那只眼睛實際上是看不見東西的。在赫爾克裏·波洛看來,他幾乎可以確定,和這個殘疾相伴了這麽多年,她現在已經渾然不覺了。而且他忽然想到,因為這次調查而引起他興趣的五個人中,那些被認為一開始就占盡優勢的人,反倒不是那些最終能夠獲得最大成功以及幸福生活的人。就拿埃爾莎來說,起初她處於最有利的位置——年輕、漂亮、富有——後來的結局卻最糟糕。她就像是一朵被不期而至的風霜突襲過的花蕾一樣——表面看依然含苞待放,實際上卻已毫無生機。塞西莉亞·威廉姆斯,單就外表來看毫無值得誇耀之處。不過在波洛眼裏,她沒有意志消沉,也沒有絲毫的挫敗感。生活對於威廉姆斯小姐來說充滿吸引力——她對於周遭的人和事依然抱有興趣。嚴格的維多利亞式教育給予了她精神和道德層面上的巨大優勢,盡管如今這種教育方式也已經為我們所拋棄了。處於自身的身份地位,她盡職盡責,從而使上帝滿意,並使自己得到召喚——這種篤信不疑為她披上了一層堅不可摧的鎧甲,足以抵禦由嫉妒、不滿和悔恨所帶來的侵擾。她有她自己的記憶,有她自己小小的快樂;縱使經濟拮據,也仍然因為擁有良好的健康和充足的活力,使她能夠對生活滿懷興趣。

現在,在安吉拉·沃倫,這個由於容貌受損而致殘蒙羞的年輕人身上,波洛相信他看到了一個強大的靈魂,它正是在為贏得自信心而不斷抗爭的過程中成長起來的。當年那個任性散漫的女學生如今已經成長為一個熱情洋溢、令人折服的女人,一個擁有強大內心和充沛精力去實現她勃勃雄心的女人。波洛能夠明確地感受到這個女人既幸福又成功;她的生活充實、生動、滿載歡樂。

只是她並非波洛真正喜歡的那類女人。盡管對她清晰嚴謹的頭腦贊賞不已,但她周身就是被一種無處不在的女強人的影子所籠罩,似乎在提醒他,把她當成個男人看待就可以了。而他一向喜歡看的都是那種衣著奢華、引人注目的女子。

面對安吉拉·沃倫的時候,他很容易直截了當地談起他此行的目的,而不需要拐彎抹角。他只是對她講述了卡拉·勒馬錢特與他會面的事情。

安吉拉·沃倫嚴肅的臉龐上露出了喜悅的神情。

“小卡拉?她到這兒來啦?我太想見見她了。”

“你一直以來沒跟她保持聯系嗎?”

“我本應該和她保持聯絡的,但是很難做到。她去加拿大的時候我在上學,當然,後來我想過,一兩年後她可能就會把我們忘記了。最近這幾年,偶爾在聖誕節的時候我們會互相送點兒禮物,但也僅此而已了。事到如今,我覺得她應該已經徹底融入加拿大的生活氛圍中了,她的未來也應該就在那裏。在這種情況下,這個結果就挺不錯的了。”

波洛說:“人們當然可以這麽想。換個名字,換個環境,開始一段新生活。但實際上並不是那麽簡單。”

然後他談起了卡拉的訂婚,她成年以後得知的事情,以及她此次來英國的初衷。

安吉拉·沃倫一手托著受傷的右臉頰,默默地聽著。在波洛講述的過程中,她不露聲色,但是波洛剛一講完,她就平靜地說道:“這對卡拉來說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