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赫爾克裏·波洛坐在早餐桌旁。右手邊是一杯熱巧克力。他偏愛甜食。搭配巧克力的是奶油蛋糕卷,與熱巧克力極為相配。他滿足地點點頭。他是逛到第四家店鋪才找到這種糕點的。這是家丹麥糕點鋪,絕對比旁邊的那家所謂法國糕點店要好得多。那家店根本就是徒有虛名。

這頓美食讓他頗為滿意。口腹之欲得到了撫慰,精神也相當放松,可能有點過於安逸了。他已經完成了自己的巨著,一本分析偉大的偵探小說作家的書。他大膽地評論了埃德加·愛倫·坡[1],也指出威爾基·柯林斯[2]的浪漫表達中缺乏相應的手法和條理,將兩位默默無名的美國作家吹捧上了天。並且,他還對該褒揚的予以褒揚,對該貶低的也予以無情的批評。他已經看過付印樣了,瀏覽了全書,除了一堆印刷錯誤之外,總體來說還算不錯。他從自己的文學成就中獲得了很多享受;他也喜歡大量閱讀那些自己不得不看的讀物;當他怒氣沖沖地把一本粗制濫造的書扔在地上的時候(雖然之後他總是會站起身來,把它撿起來,弄得平整了再扔進廢紙簍裏),他也不會感到沮喪;而當他讀到一本令他感到非常滿意的書的時候,他會贊賞地不停點頭,這分快樂簡直難以言喻。

那麽現在呢?在絞盡腦汁之後,他已經享受完了一次必要且舒心的消遣。但是人不能總是這麽悠閑,需要去做下一件事。不幸的是,他對於下一步可能要做什麽完全沒有想法。再寫幾本更深入的文學作品?他不這麽想。一件事只要做好之後,就可以不再繼續了。這就是他的人生準則。說句實話,他現在真是無聊極了。他已經沉迷於這種費神的消遣太久,這種消遣簡直太多了。這讓他沾染上了壞習慣,使他焦躁不安……

煩人!他搖搖頭,又抿了一口熱巧克力。

門開了,他訓練有素的仆人喬治走了進來。他的舉止恭順,還略微有點謙卑。他咳嗽了一下,嘟囔著說:“一位——”他頓了頓。“一位年輕女士要見您。”

波洛有些驚訝且面色不悅地看著他。

“在這個時間,我不見訪客。”他責備地說。

“我知道的,先生。”喬治附和著。

主仆之間互相看著對方。他們之間,有時候在溝通上存在著某些困難。當做出含蓄的暗示或是對某個字眼進行強調的時候,只要主人的問題切中要害,喬治就會暗中提醒主人可能發生了什麽不同尋常之事。波洛正在想這種情況下什麽是最切中要害的問題。

“她很美貌嗎,這位年輕女士?”他小心翼翼地問道。

“在我看來,不是的,先生。但是這跟我的品位無關。”

波洛考慮著自己的答復。他想起喬治在說“年輕女士”這個詞之前做了小小的停頓。喬治精通世故。他對於這位訪客的身份並不清楚,但是他卻體諒了她。

“你覺得她是位年輕女士,而不是——我們這麽說吧,一位年輕人?”

“是這樣的,先生,現今能夠分清這個可不太容易。”喬治頗為遺憾地說。

“她有沒有說為什麽要見我?”

“她說——”喬治說這話的時候有些遲疑,仿佛要代為致歉一樣,“她想要請教您關於她可能犯了謀殺罪的事。”赫爾克裏·波洛驚住了。他挑起眉毛。“可能犯了謀殺罪?她自己不知道嗎?”

“她就是這麽說的,先生。”

“不盡如人意,但是可能會很有趣。”波洛說。

“有可能是一個玩笑,先生。”喬治懷疑地說。

“什麽事都有可能,我想。”波洛退讓道,“但是這真是令人難以置信——”他拿起杯子。“五分鐘後,帶她來見我。”

“好的,先生。”喬治退出房間。

波洛喝完了最後一口熱巧克力。他推開杯子,站起身來,走向壁爐,在壁爐架上方的鏡子前整理了一下胡須。對胡須感到滿意之後,他回到了椅子邊,等候著他的訪客。他不知道自己等待的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他希望最起碼跟他自己對女性魅力的評估相近。那個常用的詞“憂傷的美女”出現在他腦海。當喬治帶著這位訪客進屋的時候,他感到大為失望。他搖著頭,嘆著氣。這絕對不是什麽美女,也沒有懷著什麽憂傷之情,最多有點輕微的迷茫之感。

“哎!”波洛反感地說,“這種女孩!她們都不拾捯自己嗎?漂亮的妝容,美麗的衣服,找個好發型師設計一下發型,或許還能看得過眼。但是看看她這副樣子!”

他的訪客是一位大約二十歲的姑娘。稀疏的長發搭在肩膀上,分辨不出什麽顏色。她的眼睛大而無神,呈藍青色。她的衣著是他們這一代人所鐘愛的:黑色的高筒皮靴子,看上去不太幹凈的白色網狀毛襪子,又短又緊的裙子和又長又松垮的厚羊毛衫。任何一位像波洛這個年代的人都只有一個念頭,想把這個女孩立馬丟進浴缸裏。當他在街上走的時候,他也經常會有這樣的念頭。他們看起來都臟臟的,但是這個姑娘卻正相反:她看起來好像是溺水之後,被人從河裏撈出來一樣。這樣的姑娘,他感覺或許不是真的如此肮臟,她們只是想盡辦法要做出這種肮臟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