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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倒在黑暗中的瞬間,最先浮現在腦海中的是對自己的嘲笑。誤算也太多了。

偏偏最不巧的,竟然會發生這樣的誤算——

瞬間,意識遠去,像要被吸入黑暗的最深處。

耳邊響起了沒有起伏的低沉聲音。

……

回過神來,驚訝地皺起眉。

地獄使者?

冥府引路人?

不,不對。

這令人悚然的,冷冰冰的聲音,它的主人是——

魔王。

島野的唇角浮起微笑,低垂著頭擡眼窺向聲音的主人。

分隔罪人與牧師的綠色簾布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打開了。

一支蠟燭照亮了男人的側臉。然而,修道士般的黑色風帽一直遮擋到眼部,除了下巴,幾乎看不清男人的長相。

——真是的,需要做到這種地步嗎。

島野暗自苦笑,隨後聳聳肩,開口進行“告解”。

“九十比八比二,是目前法國國內旁觀者、合作者與抵抗運動者的比例。”

從巴黎乘列車大約一小時路程的小小的村莊。

位於村子中心的天主教堂,是這次指定的接頭地點。

島野的雙腳踏上教堂屬地的同時,報時大鐘開始鳴響。

他停下腳步,凝神聆聽鐘聲。

鐘聲傳達了好幾條信息。

“清掃完成——確認無人監視,也沒被安裝竊聽器。”

“接頭照原定計劃進行。”

“接觸方式為方案三。”

“口令是……”

如果有人仔細聽,或許會發現鐘聲與平時相比略微有些不同。但是,能夠理解鐘聲裏所蘊涵的意思的,就只有在D機關接受過訓練的人了。

D機關。

日本帝國陸軍內部極端機密成立起來的間諜培養機構。

雖然是軍方的組織,但其吸收對象並不是陸軍大學或者陸軍士官學校出身的軍人,而是招募了按照軍隊用語被稱為“地方人”的軍方體系之外——帝國大學、早稻田大學,或者歐美一流大學的畢業生,對他們進行諜報員培訓,然後去執行任務。為此,陸軍內部對D機關避如蛇蠍,氣勢洶洶揚言說只要有機會怎麽都要幹掉他們的人也不在少數。

在這樣的環境下,有一個人在事實上憑借一己之力打造了D機關,並且以毋庸置疑的實績強勢按下了四周的雜音。

結城中校。

有著“魔王”之名的可怕的男人。

傳言中本人就曾經是一名優秀間諜的結城中校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呢?對此,就連身為D機關一員的島野也不清楚詳情。

不,不僅是結城中校。在D機關,所有學員都被起了假名,賦予偽造的經歷,這樣他們彼此都不了解對方的情況。“日本留學生·島野亮佑”,同樣也是為了這次任務而給出的假身份、假名字。

在D機關,發布任務的時候,會給予執行人最適合任務狀況的“掩護身份”。從某個人物的外表直到他的經歷、人際關系、動作、常用的口頭禪、興趣愛好乃至飲食偏好與忌口,還有其他所有能構成這一人物的一切細瑣而龐大的信息,通常一星期左右,時間不夠的話就在兩三天裏,必須將之完全化為自我掌握的內容。

能做到這種程度是理所當然的。

在接受D機關選拔考試的時候,島野有幾次差一點兒就被淘汰。

考試的內容極其古怪,根本找不到與之類似的其他例證。

比如考試中會展開一張世界地圖,詢問塞班島的位置,然而地圖上其實已經巧妙地抹掉了塞班島。若是考生指出了這一點,下一步就會被要求說出攤開的地圖下面放了些什麽東西。又或者會被問起,從進入建築開始,到走進考場一共有多少步,還有走過了幾級台階,然後緊接著要求在幾秒鐘之間把映在鏡面裏的文章讀出來並且完全復述。

島野完全答出了那些問題。

被地圖遮蓋掉的桌上的物品有德語書、茶杯、兩支鋼筆、火柴、煙灰缸……完全正確地說出了十幾樣東西之後,隨即又報出了書名及其作者,乃至殘留在煙灰缸裏的煙蒂上的商標。門口到考場的步數和台階數自然不在話下,就連走廊上有幾扇窗戶、開著還是關著,以及雖然其實並沒有被問到的,窗戶上有沒有裂紋都一一指出。

按要求讀出了鏡面中左右顛倒的文字,在準確復述的基礎上,還從尾到頭又復述了一遍。

“差一點兒就被淘汰”,並不是因為考試的內容太過奇怪,而是因為曾經認為——

除了我還有誰能通過這種考試嗎?

之所以沒被淘汰,則是因為後來意識到了,那些一起接受考試的人,看來都和自己是“同類”——全都驚人地優秀,並且都有著比他還強烈的自負。

那之後,島野和他們一起在D機關接受了訓練。比如炸藥和無線電的使用方法。比如怎麽駕駛飛機。D機關裏一方面有著由聲名卓著的大學教授開設的醫學、藥學、心理學、物理學、生物學等課程,另一方面則有從監獄裏帶來的大名鼎鼎的扒手、保險櫃破解高手等人進行實技指導。魔術師教他們如何對物品偷梁換柱,跳交際舞,打台球,喬裝變身。他們甚至還在奇怪的地方親眼見識了專職在風月場上吃軟飯的小白臉實際表演如何對女性施展甜言蜜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