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第五十章馬有齋

  二十年前,馬有齋是個和尚,馬戲團解散之後,他就沿街行騙。

  一街的楊花柳絮隨風飄舞,馬有齋穿著瓦青僧袍,黃面布鞋,輕扣別人的大門。那些木頭門、鐵門,那些黑色的大門、紅色的大門,打開之後,他念一聲阿彌陀佛,拿出公德簿,要主人寫上姓名籍貫,然後說是某個寺廟要修建,請捐獻一些錢。他雙手合什,留下這麽一個蒼老古樸的手勢,攜帶著錢財離開。那時,善男信女依然不少,而後,人們看到一個和尚敲門,一個陌生人敲門,根本不會隨便把門打開。

  馬有齋在“化緣”的時候,慈眉善目,其實,他是個脾氣暴躁的人。

  他曾用一根軟鞭把河南的一棵小樹的葉子抽得精光,那棵小樹,在二十年後的夢裏,再次發芽開花。他心情高興的時候,也會在三個兒子面前,將一把禪杖耍的虎虎生風,二十年後,那把生銹的禪杖靠在窗前,掛著一輪圓月。

  這個和尚裝成道士的原因已經說過——他的頭發長了出來。

  裝神弄鬼的那段日子,他能回憶起的只有這一個畫面:在一棵核桃樹下,他坐在石頭上,用石頭砸核桃。

  販毒使馬有齋一夜暴富,他幾乎忘記了過去。

  他有一顆牙很痛,牙醫說,“馬老爺子,拔了吧。”他說,“不拔,滾。”他是個對痛苦不能忍受的人。他舉著錘子,在房間裏尋找一個可以把釘子釘上去的位置,釘子釘上去之後,他又在釘子上系了根繩子,把另一端拴在自己的牙齒上,他站在椅子上,奮力一跳,從此,他就不再感到牙疼了,那顆蛀牙系在繩子上,輕輕的晃動。他鑲了一顆金牙,脖子裏掛著沉甸甸的金項鏈,手腕上戴著金表,手指上戴著三個金戒指,他渾身上下,閃閃發光。

  後來,馬有齋得了腰椎間盤突出,這個閃閃發光的人只有跪著才能舒服一些,如果是躺著,他會痛得滿床打滾,徹夜難眠,他突然想到這個姿勢或許意味著什麽,也就是從那時開始,他隱隱約約感到自己罪孽深重。

  第一個醫生,為他針灸,推拿,不見效。第二個醫生為他局部熱敷,外用“扶他林凝膠”等止痛的膏藥,不見效。第三個醫生建議他動手術,他拒絕,醫生只好用25%甘露醇250毫升加地塞米松10毫克,靜脈滴注。

  輸液的時候,他也是跪著的。

  馬有齋疼痛難忍,他對大兒子說,“去,拿一包白粉來。”

  販毒的人自然知道怎麽吸毒,他把白粉放在紙上,弄成一行,一只手端住紙,另一只手堵住一個鼻孔,用另一個鼻孔吸,一甩頭的功夫就把白粉吸了進去。吸毒帶來的快感抑制住了疼痛,幾天之後,腰椎間盤突出竟然奇跡般的好了,然而,吸毒的快感也不如最初強烈了,馬有齋開始采用注射吸毒的方式。他用一根松緊帶綁住手臂,就跟護士打靜脈針時一樣,他拿起針管,把針頭朝上,紮進胳膊彎的血管裏,把毒品推進去。一會兒,又把毒品抽回到針管裏,混合著血,這樣來回幾次,沖洗針管,以便把全部毒品都輸入進去。到了注射毒品的階段,就已經是很深的毒癮了,很難戒掉。如果是一個有幾年毒癮的人,身上已經找不到血管來注射了。這時,他們會采用一種叫“打血槽”的方式。就是在大腿上打個洞,插上一根輸液管。輸液管插上去後就不拔出來了,一直插在大腿上。毒癮來了,用針管把毒品通過輸液管注射到體內。

  馬有齋胳膊上密布著針孔,他只能在胯間注射了,一天要褪下褲子好幾回,終於,三個兒子跪在了他面前,求他戒毒。

  大兒子說,“爸,你不要命啦?”

  馬有齋說,“不要了。”

  大兒子奪過針管。

  馬有齋撲嗵給兒子跪下了,哀求道,“給我。”

  三個兒子只好強制戒毒,將馬有齋關進後院的一間房子,派了一個老頭伺候他,毒癮發作的時候,老頭就將他手腳捆綁上,嘴裏塞上毛巾,塞上毛巾是防止他痛不欲生咬自己舌頭。雲南羅發偉毒癮發作時,將父親骨灰吸進肚子;甘肅王娟毒癮發作時先是裸奔然後一頭紮進糞池;四川陳錦元毒癮發作時四肢痙攣,鬼哭狼嚎,附近的一所幼兒園因此搬遷;廣東曹小軍毒癮發作時,吞下去瓶蓋,打火機,還有他的兩根手指。

  馬有齋迅速的消瘦下去,由一個健壯的中年人,變成了一個骨瘦如柴、目光呆滯、涕淚交流、大小便失禁的老年人。因為免疫能力低,他的頭發開始脫落,在一次高燒之後,雙目也失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