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2/7頁)

天色終於完全黑了下來,阿卡迪亞地區茂密的松樹林中,到處有手電筒的光在閃爍。

搜索者一路找到河邊,哈羅德很慶幸自己已經說服露西爾留在家裏等。“他說不定會自己回來呢,”他勸她,“到時候他肯定要找媽媽。”其實,他心裏有數,遇到這種情況,肯定只能在河水中找到兒子了。

哈羅德走進河裏,即使是河岸淺灘處的水也有膝蓋那麽深。他走得很慢,每走一步,就叫一聲孩子的名字,然後停頓片刻,聽聽附近是否有答應的聲音,然後再走一步,再叫一聲,往復不停。

最後,他終於看到了孩子的屍體。月光灑在河面上,將孩子的身體映照成美麗的銀白色,跟波光粼粼的河水一樣讓人難忘。

“上帝啊。”哈羅德輕呼。從那以後,他的口中再沒有喊出過這個詞。

哈羅德一邊講述事情的經過,一邊從自己的聲音裏聽出了歲月的流逝。他說話已儼然像一個老人,堅硬而沙啞。說著說著,他就會伸出滿是皺紋的厚實手掌,撥一撥腦袋上所剩不多的幾根白頭發。他的手上布滿老人斑,骨節因為患了關節炎而變得腫脹。跟同齡人相比,他的關節炎還不算厲害,但那種疼痛還是讓他經常意識到,自己已經沒有年輕人的資本了。甚至連他說話的時候,都能感到尾椎上傳來一陣陣刺痛。

他的頭也快禿了,無論是圓圓的大腦袋,還是皺巴巴的大耳朵上,都斑斑點點。露西爾盡量給他找合適的衣服穿,但所有衣服到他身上仍然像是要把他的身體吞沒一般。毋庸置疑,他現在已經是一個老頭了。

雅各布的歸來——依然那麽年幼,充滿活力——說不清為什麽,突然讓哈羅德・哈格雷夫意識到了自己的年邁。

露西爾也跟她的丈夫一樣老了,一頭白發。他說話的時候,她移開目光,始終注視著八歲的兒子。此時,那孩子正坐在飯桌邊,吃著一塊胡桃派。時光仿佛倒流到一九六六年,一切平靜如常,而且再也不會發生不幸。有時,她擡手撥開額邊的一綹白發,不經意間也會看見自己滿是老人斑的枯瘦雙手,不過她倒是沒有因此煩心。

哈羅德和露西爾夫婦都身材瘦長。這幾年兩人老了,露西爾看上去甚至比哈羅德還要高一些,或者,不如說是哈羅德萎縮的速度比她更快。結果現在兩人爭論的時候,他不得不擡頭看她。露西爾還有一個優勢,就是沒有像哈羅德那樣日漸消瘦——她把丈夫消瘦的原因歸罪於他總是抽煙。她的裙子依然合體,瘦長的胳膊還是那麽靈活地指揮這指揮那;而哈羅德的胳膊在寬大的襯衫中晃晃蕩蕩,襯得他比以前更沒底氣了,這也讓露西爾這些日子越發占得先機。

露西爾對此很驕傲,也沒感到有什麽不妥,盡管她有時也覺得,自己應該有些不好意思才對。

貝拉米探員不停地做著記錄,手都抽筋了。他放松了一下,接著記下去。他原來也想過把談話錄下來,但還是覺得用筆做記錄更好。當人們與政府官員見面談話,卻發現官員什麽也不記時,他們會感覺不舒服。而且這也正適合貝拉米探員的工作方式。他的大腦更容易處理視覺信息,而不善於聽覺信息。就算他現在不做記錄,過後也得整理出一份紙質文件。

貝拉米從一九六六年孩子的生日派對開始寫起。露西爾一邊抽泣,一邊訴說當天發生的一切,語氣中充滿愧疚。她是雅各布還活著時,最後一個見到他的人。她只依稀記得兒子沖到房間的一個角落去追另一個孩子,揮動著一條蒼白的胳膊。葬禮那天去參加的人太多,教堂裏面幾乎坐不下。貝拉米把這些都記下了。

但是有些談話內容他沒有記。出於尊重,有些細節他只是自己記在心裏,而沒有記在官方文件中。

哈羅德和露西爾雖然從失去孩子的悲傷中熬了過來,但也僅限於此。在接下來的五十幾年中,他們的生活中一直充斥著某種難以言喻的孤獨。這種孤獨常常不期而至,在周日的晚餐時分不管不顧地湧上心頭,令兩人的話題陷入尷尬。那種感受他們無法描述,也很少談及。他們只能屏住呼吸,在孤獨中如坐針氈。日子一天天過去,這種感覺雖然規模日漸減小,卻始終令人捉摸不透、無法忽視,就仿佛臥室裏憑空出現了一台核粒子加速器,堅定不移地預測著宇宙真理中最不祥、最不著邊際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