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溫特小姐見面

不知道是運氣好,還是純屬偶然,反正我到藏書室時,比要求的時間足足提前了二十分鐘。還有比藏書室更適合消磨時間的地方嗎?對我而言,要了解一個人,還有比通過觀察他挑選的書和他對待書的方式更好的辦法嗎?

我對整個房間的第一印象是,它和這幢房子裏的其他房間迥然不同。其他房間裏都彌漫著壓抑的氣息;這兒,在藏書室裏,你可以呼吸。和其他布滿織物的房間不同,藏書室是一個木頭房間。腳下是木頭地板,高高的窗戶上掛著木制百葉窗,沿墻擺著一排排堅固的橡木書架。

這是一個很高敞的房間,長度比寬度大許多。房間的一面有五扇從天花板幾乎一直延伸到地面的大窗;窗檻底下安置著幾把椅子。對著它們,有五面形狀差不多的鏡子,它們的位置可以照出戶外的景色,但今晚,鏡子映出的是雕花的百葉窗板。貼墻而放的書架延伸出來的部分形成了一個個隔間;每一處凹進去的空間裏都擺著一張小桌子,桌上有一盞照出黃色光線的台燈。除了房間盡頭的爐火,這些台燈就是屋內惟一的照明了,它們在一排排與黑暗融為一體的書籍邊緣撒下了一團柔和溫暖的光暈。

我慢慢地走向房間的中央,邊走邊看自己左右兩邊的凹進處。粗略掃過一眼後,我便禁不住點起頭來。這是一間維護良好的名副其實的藏書室。分門別類,按字母順序排列,幹凈整潔,若要我親自動手,我也會這樣做。所有我喜歡的書都在那兒,既有較普通的、被徹底翻閱過的版本,也有許多稀罕、值錢的版本。不但有《簡·愛》《呼嘯山莊》《白衣女子》,還有《奧特朗托城堡》《奧德利夫人的秘密》《幽靈新娘》。我激動地發現了一本極其珍貴的《化身博士》,這個版本非常罕見,我父親甚至不相信它還有存世。

我一邊朝屋子盡頭的壁爐走去,一邊瀏覽溫特小姐的書架,她豐富的藏書讓我大感驚奇。在右邊的最後一個凹進處,隔著一段距離便能看見一個書架:有別於其他舊書那些色彩柔美、以棕色為主調的書脊,這個架子上的書籍是近幾十年的,呈現出銀藍色、灰綠色和粉米色。它們是這間屋子裏惟一的現代書籍。溫特小姐自己的作品。最早寫的書擺在架子的頂端,最近寫的小說擺在底部,每一部作品都有不同的版本,甚至還有不同語言的譯本。我沒有看見我在自家書店中讀過的、印錯標題的那本《十三個故事》,但是不同裝幀的《關於改變和絕望的故事》倒有十幾本。

我選了一本溫特小姐最新寫的書。第一頁寫的是,在某個像是位於意大利的無名小鎮中,一名年長的修女來到後街小巷的一幢小房子前;她被帶到一個房間裏,一個像是英國人或美國人的自負青年有些驚訝地與她打招呼。(我翻到下一頁。此書開頭幾段就把我吸引住了,我每次翻開她的任何一本書都會如此,不經意間就會開始認真地閱讀。)一開始,這個青年並沒有感受到讀者已經明白的東西,即:他的來訪者懷著一項莊嚴的任務而來,將以他完全預想不到的方式徹底改變他的生活。她開始解釋來意,耐心地忍受著青年不知天高地厚的輕狂態度……(我又翻過一頁;我已經忘掉了自己身處藏書室,忘掉了溫特小姐,也忘掉了我自己。)

接著,某樣東西幹擾了我的閱讀,將我從書中拉了出來。我感覺脖子後面刺刺的。

有人在監視我。

我知道被人從背後窺視並不是一種不尋常的經歷;但是這樣的事情卻是頭一遭發生在我身上。和許多喜歡獨處的人一樣,我能敏銳地感知別人的存在,我更習慣於做屋子裏的隱身間諜,而不是被人監視。現在,有人在監視我,而且已經注視了我一會兒。這種確鑿無誤的感覺已經持續了多久?我回憶過去的幾分鐘,試圖在記憶中追溯書後面的人。這種感覺是從修女對青年開口說話時開始的嗎?是從她被領進房子時開始的嗎?或是更早以前就開始了?我一動不動,仿佛毫無察覺地埋頭盯著書頁,一邊努力回想。

想起來了。

我在拿起書前就已經感覺到了。

我需要時間讓自己平靜,於是翻過一頁,假裝繼續讀書。

“你不可能愚弄得了我。”

專橫、雄辯、盛氣淩人。

我只能轉身面對她。

維達·溫特的外表特征鮮明。她是一位古代的女王,一名女巫,一個女神。她像帝王一般僵直地坐在一堆深紫色和紅色墊子中。層層疊疊的藍綠色和綠色的衣料披在她的身上,打著褶垂在肩頭,但它們並沒有柔化她硬朗的輪廓。她那亮銅色的頭發被精心打理成大大小小的發卷。她那布滿皺紋、猶如一幅復雜地圖的臉龐被搽得粉白,嘴唇上塗著一抹醒目的猩紅。她的雙手放在大腿上,蒼白、骨節突出的手上戴滿了鑲著紅寶石和翡翠的戒指;只有她的指甲未經裝飾,同我的指甲一樣,修剪得短而方正,顯得有些不協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