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5頁)

趁他暫停的這個空档,一句老歌詞不經意地流過藍坡腦海。他出聲吟誦:“大地哀鴻遍野……”

“是啊,想必是高亢而悲戚的哭號。典獄長的職銜自然給了安東尼·史塔伯斯。長久以來他們家族一直掌管這邊的事務。我想,安東尼的父親曾擔任過林肯市副市長。”菲爾博士大聲吸了吸鼻子說,“監獄建造期間,不分晝夜,無論晴雨,安東尼每天都要騎一匹雜色牡馬來監工。受刑人逐漸因了解而痛恨他。他們總是見他背對著天空及那一線黑色沼地,頭戴那頂三角帽,身穿藍色駱毛鬥篷,騎在他的馬上。

“安東尼有一只眼睛在一場決鬥中被轟掉了。他可是個公子哥兒,但吝嗇得很只顧自己。他這人小氣、殘酷,動不動就寫些鴉鴉烏的詩,還因家人嘲弄他就記仇。我確定他曾說,既然家人執意取笑他寫的詩,他將要他們為此付出代價。

“監獄於一七九七年完工,安東尼搬進去住了下來。規矩就是他立下的,叫歷代長子到典獄長室去看他留在保險櫃裏的東西。不消說,監獄一受他恐怖統治,就連地獄也要遜色幾分。這整件事我已刻意含蓄描述。他那只獨眼和奸笑……幸好……”菲爾博士說著,一邊把手當成吸墨紙似的,將手掌平放在文件資料上——“小子,幸好他把後事早做了交代。”

“他後來怎麽了?”

“基甸!”一個語帶責備的聲音說。緊接著書房外傳來一陣敲門聲,害得藍坡驚愕不已。

“基甸!吃飯了!”

“呃?”菲爾博士呆呆地擡起頭說。

菲爾太太表達她的不滿:“吃飯啦,基甸!我要你別碰那個撈什子的啤酒了。當然天曉得,奶油糖霜蛋糕對健康已經夠不利的了。還有這書房裏空氣真差。我看到主任牧師和史塔伯斯小姐已經來到巷口了。”只聽見她大吸一口氣,旋即總結地吆喝了一句,“吃飯!”

博士嘆口氣起身。他們又聽見菲爾太太匆匆忙忙穿過走道,反覆叨念著,“討厭,討厭,討厭!”直像汽車的排氣管一樣。

“留著有空再談吧。”菲爾博士說。

桃若絲·史塔伯斯踏上院子裏的小徑,跨著她灑脫的步伐,走在一位光頭、高大、正拿著帽子的男士旁邊。藍坡感到一陣不安。放輕松!別那麽孩子氣!他聽見她輕快、揶揄的嗓音。她穿著黃色高領套頭毛衣、咖啡色的裙子和一件外套。她手插在外套口袋裏。陽光在她自然散落的濃密黑發上閃爍。當她撇過側臉時露出一個標致的輪廓,那姿態多少像只鳥的羽翅般,靜靜地懸在那兒。他們從草坪這一頭走來,長長睫毛下深藍的眼珠定定地看著他。

“我想,你認識史塔伯斯小姐,”菲爾博士說,“桑德士先生,我給你介紹藍坡先生,從美國來的,他住我們這兒。”

不由分說,藍坡的手就被這位身材魁梧的光頭男士憑著一腔基督徒精神,熱情有勁地握住了。湯瑪士·桑德士先生面帶職業微笑,兩頰剃得油光凈亮的,他是人們會稱贊他一點不像神職人員的那種神職人員。他額頭上汗水直冒,溫和的藍眼睛倒像個童軍領隊的眼睛一般機靈。桑德土先生四十歲,但看上去年輕得多。他讓你感覺他從事他的信仰如此地理所當然,有如他在球場上為——比方說,伊頓公學,或是哈洛、溫徹斯特等,姑且不管他的母校是哪一所——效忠一樣。他像剃了頭的僧侶一樣,粉裏透紅的頭皮周邊有一圈蓬松的金發。他還掛了一條粗大的懷表表鏈。

“很高興認識您,”牧師熱絡地大聲說,“我——呃——也很高興曾在大戰期間結識許多你的同胞。隔海的表親,是吧,遠洋的麥親。”他淡淡地、職業性地笑了一下。這老美對他那股專業慣性的親切圓融感到吃不消。他嘟囔了幾句便轉向桃若絲·史塔伯靳……

“幸會,”她伸出一只冰涼的手說,“又見面了,好開心!你跟我們共同的朋友哈裏斯一家人分道揚鑣時,他們都好嗎?”

藍坡正要問:“誰?”卻及時看出她眼神中期待他接腔的無辜模樣。加上一個愛笑不笑的表情,把那眼神烘托得更鮮活了,“啊!哈裏斯他們哪,”他說,“好得很,謝謝,好得很。”他靈機一動,還瞎蒙了一句,“小茉莉在長牙。”

好像沒人關心這個訊息。他對自己妄加增添的具體細節有一丁點兒心虛。他才要進—步針對哈裏斯一家人胡謅些詳細資料,菲爾太太忽然像只咕咕鳥一樣再度露臉,沖到前門來招呼大家。她糊裏糊塗說了一串話,主要大概是有關啤酒、奶油糖霜蛋糕、屯任牧師真是周到之類的話,還詢問主任牧師被可惡的草坪灑水器噴得全身濕透,有沒有好一點?又追問他確定沒著涼、沒得肺炎嗎?桑德士先生敷衍地咳了幾下,才表示他確定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