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5頁)

這時一股狂風從窗口滿滿地灌進來,差點兒吹落藍坡手上的文件。他突然起了一個恐怖的念頭,感覺紙稿是從他手中被猛然抽走的。窗外小蟲胡亂飛舞令他更焦躁不安。燈火略略地爆了一下,旋即恢復穩定的黃色光澤。閃電把監獄打得通明,緊跟著來的是驚天動地的一聲雷。

安東尼的日志還沒告一段落,史塔伯斯家族另一位人物的日記猶待展讀。但他看得太津津有味,舍不得囫圖吞棗。他眼看著獨眼的老典獄長這些年來逐漸凋零,戴著大禮帽、穿著縮腰大衣,拿著他經常提到的金柄手杖。刹時,日記中莊嚴的一份肅靜被劃破了!

七月九日。喔,耶穌我主啊,慈悲的賜予者,無助者的甘泉,垂憐吧,救救我吧。不知何故,我染上失眠的毛病,骨瘦如柴。我焦躁難耐的壞脾氣會不會每下愈況?

如前所述,昨天我們吊死一名謀殺犯。他穿了一件藍白條紋相間的背心赴刑場。群眾都在噓我。

目前我都留兩盞燈芯草蠟燭,徹夜燃著才能入睡。房門口有個士兵站崗。可是昨夜,當我起草此次行刑報告時,聽見屋內嗶嗶撥撥的聲響,我努力裝著沒聽見。我已修剪好床邊蠟燭,戴上睡帽,準備靠在床頭閱讀,此時注意到床單下有動靜。我隨手拿起桌上那把上了膛的手槍,喚來士兵,要他將床單一把掀開。他照做了,但肯定認為我瘋了。只見床上一只粗大的灰鼠正擡頭瞪著我。它濕淋淋的,旁邊有一大灘水。老鼠撐得好肥,似乎使勁兒要把薄薄的一塊藍白條布料從它銳利的齒間甩脫。

這只鼠輩還沒來得及橫越地板,就被士兵拿毛瑟槍的槍托給打死了。那一夜我怎也不肯在床上睡了。叫他們高高升起一爐火,我在火爐旁椅子上喝著溫熱的蘭姆酒,打起盹兒來了。我剛要睡著,聽見一堆人的聲音嗡嗡地從我鐵門外陽台傳來——縱使這是不可能的:離地面這麽多尺高,哪來的人——不久一個低沉的聲音在鑰匙孔邊低吟,“您能不能出來和我們談一下?”我一看,莫非有水從門縫底下流進來?

藍坡靠後一坐,喉嚨卡得好緊,手心冷汗直冒。連暴風雨突襲都嚇不倒他了。驟雨滂沱,打上漆黑的草坪。他聽見菲爾博士喊:“把那些椅子收進來!我們可以從飯廳看出去!”——主任牧師囁嚅地瞎應著。藍坡兩眼釘牢了日記結尾鉛筆寫的眉批:是菲爾博士的筆跡,簽了姓名頭一個字母基·菲(G.F.)。

一八二O年九月十日早晨,他被人發現死在那裏。前一夜雷雨交加,風很大,獄吏或士兵們絕對聽不見他呼救的。被發現時他躺在池子周圍石垣上,頸子斷了。石垣上有兩根鐵叉狠狠戳穿他的身體。釘在那兒,頭朝池面垂下。

看來有人行兇,然而現場卻無明顯掙紮的跡象。何況有人說,若他曾遭到攻擊,就算幾名暴徒加在一起也拿不下他的,因為眾所周知他手臂和肩膀力氣驚人。這一點很耐人尋味。他好像是接任典獄長職位以後才開始鍛鏈身體的,而且他的體能逐年增進。近年他幾乎寸步不離那監獄,也絕少回主宅邸探親。他晚年的古怪行徑左右了驗屍法庭陪審團的結果。報告指出:基於精神異常,意外橫死。

——一九二三年基·菲於紫杉居

藍坡把小煙草袋放在這些散置的紙稿上,以防它們被吹走,又靠後放松休息。他一邊凝視著急驟的雨勢,一邊想像著那個畫面。他機械地擡眼望向典獄長室窗戶,然後一動也不動地坐了一會兒。

——典獄長室的燈滅了。眼前只有一片傾盆大雨飛濺在黑夜中。他打了個顫站身,覺得渾身乏力虛得連椅子都推不開。他別過頭去瞥了鬧鐘一眼。

快要午夜,差十分了。可怕的不真實感,加上椅子好像跟腿糾纏不清,怎麽也站不起來。隨後聽見菲爾博士在樓下某處大叫,他們也看到了。燈熄了不超過一秒鐘。鐘面遊栘著,他忍不住看了看那平靜的分針和時針,充耳只聞這片死寂中漫不經心的滴答聲……

他扭開門把打開門,跌跌撞撞地下樓,他頭昏眼花,隱約看到菲爾博士與主任牧師沒戴帽子站在雨中,盯著監獄直瞧。博士手臂膀下仍夾著一張椅子。

博士一把抓住他胳臂:“等一等!小子,怎麽啦?”他問,“你臉色蒼白得像鬼一樣。怎麽了?

“我們得上那邊去!燈熄了!燈——”

他們都有點喘,任憑雨水打在臉上。雨滴跑進藍坡眼睛,一時之間什麽也看不見。

“別走那麽快,”桑德士說,“都是你,讀那些鬼資料。不要信那些鬼話。他或許弄錯時間了……等一下!你不知道路啊!”

藍坡已掙脫博士的手,踏著濕漉漉的草叢跑向草原。他們聽到藍坡說,“我承諾過她的!”——主任牧師吃力地跟在後頭。桑德士塊頭雖大,卻很能跑。兩人一同連滾帶爬地往下來到一個泥濘的河岸。藍坡撞上鐵軌旁的柵欄,水湧進球鞋。他撐著,一躍而過欄杆,跳到一個斜坡向下狂奔,再踩過一片長草,又順著下一個坡地而上。豪雨白茫茫地,他視線一片模糊。反正他朝前方偏左走,朝女巫角走。這樣不對,不是去監獄大門的路。然而安東尼日志給他烙下的印象實在太鮮明。桑德士對著他大喊了些什麽。喊的話淹沒在霹靂靂、咚隆隆的雷聲下。緊接而來的電光火石下,他看到桑德士比手畫腳地朝右手邊的監獄大門方向跑開。藍坡依然頭也不回地往前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