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14頁)

墓園裏只有一個老太太,此刻正俯身站在遠處一座墳前。科迪莉亞在木椅上靜靜地坐了一會兒,雙臂交疊在膝蓋上,接著悄悄沿著那條長滿青草的路朝老人走去。她知道這次談話必然非常重要,可奇怪的是,她卻並不急於馬上開始。她走到那座墳墓旁,在老嫗身後站定,對方依然未注意她。

這個老人身材矮小,穿著一身黑色,戴一頂式樣過時的帽子,帽子邊緣有一道褪色的網紗,用一根巨大的黑橡皮帽針固定在頭發上。她背對著科迪莉亞跪在地上,露出一雙鞋底,在那走形的鞋子裏的是像樹枝一樣瘦弱的雙腿。她正在拔著雜草。她的手指像爬行動物的舌頭般不斷飛快地伸出去,清除那些幾乎看不見的小草。她的身邊放著一只小籃子,裏面是一份折疊起來的報紙和一只園藝鏟。她不時地把從地上拔出的雜草扔進籃子裏。

又過了一兩分鐘。科迪莉亞依然靜靜地看著她,只見她滿意地停下來,用手把草地抹平,似乎是在撫慰埋在下面的朽骨。科迪莉亞看見墓碑上深深地刻著碑文:

深切緬懷查爾斯·阿爾伯特·戈達德

安妮親愛的丈夫

卒於一九六二年八月二十七日

享年七十歲

願安息

“願安息”,那一代人的墓碑上都刻有這句話,在他們看來“安息”是種無與倫比的奢華、至高無上的恩賜。

老人把身體重心移到腳跟稍事歇息,心滿意足地端詳著這座墳墓。這時候她才注意到科迪莉亞。她轉過那張喜悅的、布滿皺紋的臉,看著科迪莉亞,既無好奇也無憎惡地說:“這石碑很好,是吧?”

“是的,我很欣賞上面的刻字。”

“刻得很深,是的。花了不少錢,不過值得。這樣可以保持得更久一些。這裏有一半墓碑都刻得太淺,時間一長就不行了。那樣就把墓園的樂趣弄沒了。我喜歡讀這裏墓碑上的刻字,看看這裏埋的是些什麽人,什麽時候離開人世的,還有那些女人在埋葬了丈夫之後又活了多久。這讓人去想她們後來是怎樣生活的,會不會感到孤單。如果看不清碑文,墓碑就沒有用了。當然啦,這塊墓碑的刻字現在看來有點頭重腳輕,因為我請他們給我留了點地方,上面要刻上‘妻子安妮卒於某年某月某日’,這樣就上下平衡了。刻字的錢我都付過了。”

“你想過還要什麽別的碑文嗎?”科迪莉亞問道。

“哦,不要碑文!對我們倆來說,‘願安息’就夠了。我們不會向上帝祈求更多。”

科迪莉亞說:“你送到馬克·卡倫德葬禮上的玫瑰十字架花圈很漂亮。”

“哦,你看見了?你應該沒有去參加葬禮吧?是的,我對那個花圈很滿意,他們紮得不錯。可憐的孩子,他沒有什麽其他東西,對不對?”

她以慈祥的目光看著科迪莉亞,饒有興致地說:“這麽說你認識馬克先生?你是他的女朋友?”

“不是的,但我很關心他。奇怪的是,他從來沒有談起過您這位老保姆。”

“我不是他的保姆,親愛的,或者說,頂多只當過一兩個月。他當時還很小,什麽都不懂。我是他母親的保姆。”

“可是馬克二十一歲生日的時候,你去看過他吧?”

“這麽說他告訴你了,是嗎?過了這麽多年,能再看見他,我心裏真高興。我一般不會唐突地去見他,那樣也不對,他父親也這麽認為。但我是去把他媽媽的一樣東西交給他,那是她臨死之前托付我的。你知道嗎,我有二十多年沒有見過馬克先生了——想想也真怪,我們住的地方相隔並不遠。不過我一眼就認出了他,這個可憐的孩子,長得真像他媽媽。”

“你可以跟我說說嗎?這不只是好奇,知道這件事對我很重要。”

戈達德太太扶著籃子的手把,費力地站起來。她把沾在裙子上的幾片細草葉摘下來,從口袋裏摸出一副灰色棉布手套戴上。兩人慢慢地沿著那條小路往回走。

“很重要,是嗎?我不知道為什麽那麽重要。一切都過去了,她已經死了,可憐的女人。現在他也死了。一切的希望和承諾都落空了。這話我沒有跟別人說過,再說了,說了又有誰願意聽呢?”

“也許我們可以坐在凳子上好好聊聊?”

“沒什麽不可以的。現在回家也沒什麽急事。你知道,親愛的,我五十三歲才和我丈夫結婚,可我現在還會想念他,好像我們從小就青梅竹馬。人家說我是個傻瓜,到了那個年紀還嫁人。可是你知道,我和他妻子認識了三十年,我們上學的時候就在一起,而且我了解他。如果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好,他也會對另一個女人好。這就是我的看法,而且看來我沒錯。”

她們並肩坐在長凳上,凝視著通向那座墳墓的綠色小路。科迪莉亞說:“跟我談談馬克的母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