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科迪莉亞乘11路汽車到達了薩默賽特府。剛下車,雷陣雨就接踵而來。天上劃過一道閃電,幾乎在同時,猶如密集炮火齊發般的雷聲在耳邊響起。她從停放著一排排汽車的院子中跑過,瓢潑大雨形成一道水墻,雨點像子彈般擊打著鋪路石,飛濺到她的腳踝上。她推開門,踩在門口的墊子上,身上流下的水沾濕了門墊。她松了一口氣,哈哈大笑起來。在查閱遺囑的人中,有一兩個擡起頭來沖她笑了笑,櫃台後面,一位慈祥的女士發出了嘖嘖聲。科迪莉亞在墊子上抖了抖外套,把它掛在一把扶手椅的背後,然後掏出手絹徒勞地擦了擦頭發,接著朝櫃台走去。

那個慈祥的女人很樂於幫忙。科迪莉亞向她咨詢正確的程序,她指著大廳中間擺滿卷宗的書架解釋說,遺囑是按照立囑人的姓氏以及遺囑存放在薩默賽特府的時間排序的。查完分類號後,只要把卷宗拿到前台,然後就可以提取遺囑原件,交二十便士就可以查閱了。

由於不知道喬治·博特利的死亡日期,科迪莉亞有些無從下手。但她推斷這份遺囑肯定是在馬克出生以後立的,至少也是在懷上這個孩子之後立的,因為這位外祖父給他留下了一筆遺產。可是博特利先生也給自己的女兒留了一筆錢,這筆錢在她死後就轉到了她丈夫名下。很可能是他死在了她前頭,否則他肯定會重立遺囑。科迪莉亞決定從馬克出生的一九五一年入手。

她的推斷是正確的。哈羅蓋特市石門小屋的喬治·阿爾伯特·博特利死於一九五一年七月二十六日,在他外孫出生後的三個月零一天。這份遺囑是他在過世三個星期前立下的。科迪莉亞心想,不知他是意外暴斃,還是明知自己時日無多才留下遺囑。她注意到,他留下了價值將近七十五萬英鎊的莊園,很好奇他是怎麽賺到這麽多錢的——肯定不全是來自羊毛生意。她把這厚厚一冊卷宗重重地放在櫃台上,工作人員在一張白色的表格上填了詳細信息,然後給她指了去會計室的路。她覺得收費並不高,幾分鐘後,她就在一個靠窗的座位上坐下,手裏拿著那份遺囑,借助燈光開始閱讀。

早在皮爾比姆保姆告訴她關於喬治·博特利的事時,她就對此人沒有多少好感。看完遺囑之後,她也沒有對他產生改觀。她原來擔心這份遺囑冗長復雜,難以理解,實際上它簡潔明了,一讀便懂。博特利先生指示,在他死後要變賣所有財產,“因為我不希望那些小玩意兒引發不得體的爭執”。他還適當地留了一筆錢,給那些在他臨終前照顧他的傭人,但是科迪莉亞注意到,遺囑中沒有提到他的花匠。他把剩余的錢財無條件地分了一半給女兒,因為“現在她已證明了自己至少具有一項正常女人的價值”。剩下的一半則留給了他的寶貝外孫馬克·卡倫德,但要等到他二十五歲生日的那一天,“到了那一天,如果他還沒有明白金錢的價值,至少也到了免遭剝削的年齡”。從資本中獲得的進項留給了博特利的六個親戚,其中有些人顯然只是遠親。這份遺囑還重新設立了一個剩余財產信托基金,受益人亡故後,該人所得到的財產將由仍然在世的人均分。立囑人相信,這樣的安排能夠引導受益人們相互關心彼此的健康與生活,同時鼓勵他們益壽延年。如果馬克在二十五歲之前亡故,這項家庭基金也將繼續運作,直到所有受益人全部去世。屆時,所有資本將在他所選定的長長一串慈善機構中分配。就科迪莉亞來看,他選擇這些機構是因為它們都聲望良好,運作成功,而不是為了表達立囑人的個人關切或同情。看來,他曾經向自己的律師索取過一份比較可靠的慈善機構名錄。如果親屬中的指定財產繼承人都不在了,他對這些財產的未來其實並不感興趣。

這是一份奇怪的遺囑。博特利先生沒有給他的女婿留下任何東西,但顯然也並不擔心自己那多病的女兒一旦早逝,她的那份財產就會轉入丈夫的名下。從某種角度來看,這份遺囑像是在賭博,科迪莉亞對喬治·博特利的財產來路再次產生了疑問。然而,盡管這份遺囑的措辭犀利,不近人情,卻不能說它不公平或者不慷慨。他不像某些有錢人那樣,即使死後依然企圖控制這份巨額財富,不遺余力地阻止任何一枚銅板落入無權得到它的人手中。他無條件地把遺產留給了女兒和外孫。博特利先生是個不討人喜歡的人,但是想不尊重他也很難。這份遺囑中的實際含義非常清楚:如果馬克死了,他的那份遺產任何人都得不到,它將轉給名單上的那一長串受到高度尊重的慈善機構。

科迪莉亞對遺囑的主要條款做了筆記,她倒不是擔心會忘記,而是因為伯尼一貫堅持要做詳細的筆錄。她在筆記本的開銷記錄中把那張二十便士的發票登記了下來,還把當日往返劍橋的便宜火車票和汽車票也做了記錄。接著她把遺囑送還前台。那場迅猛的暴風雨來去匆匆,此時,火熱的太陽正曬幹窗戶上的雨水,被大雨沖刷的庭院中留下的積水也在慢慢蒸發。科迪莉亞決定只向羅納德勛爵額外收取半天的勞務費,因為她要到倫敦的事務所去一趟。那裏可能有郵件,也可能有別的案子等著她去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