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科迪莉亞這一覺睡得很沉,但時間不長。她不知自己因何醒來,也許是過路車輛耀眼的燈光照在她閉著的眼睛上,又或許是她的潛意識只允許自己休息半個小時,足夠她先做完該做的事,然後才能好好睡上一覺。她慢慢坐起來,繃緊的肌肉傳來陣陣刺痛,背上的血凝結後感覺酥酥癢癢的。夜晚的空氣很沉悶,積聚著白天的余熱和氣味。在汽車大燈的照射下,就連前方蜿蜒的道路看上去也不如人意。不過,她還是慶幸自己又冷又疼的身上穿著馬克那件保暖的毛衣。自從穿上它之後,她還是第一次發現它是墨綠色的。說來也怪,之前她怎麽就沒有注意到呢?

開車走完剩下的路程時,她就像一個新手,身體坐得筆直,眼睛密切注視前方,手腳的動作無比生硬。終於到了加福斯莊園的大門口,在汽車燈光的照射下,這兩扇大門比她記憶中的高大了許多,裝飾也華麗得多。大門是關著的。她跑下車,希望門沒有鎖。鐵門的門閂雖然沉重,她還是使勁把它拽開了。兩扇大門被悄然打開。

車道上沒有停放其他車輛,於是她把車停到離大宅較近的地方。那些窗戶裏都沒有點燈,只有敞開的前門透出柔和誘人的光。科迪莉亞握著手槍,沒按門鈴就直接走進了門廳。與第一次來到加福斯莊園相比,她感到更加疲憊,但是今天晚上,她帶著全新的緊張心情來觀察這幢大宅,神經對每一處細節都敏感入微。門廳裏空無一人,空氣中有某種蠢蠢欲動的東西。看來,這幢房子早就在等待她的光臨了。她又一次聞到玫瑰花和薰衣草的香味,但是今晚她才發現,薰衣草的香味來自邊桌上一只巨大中國瓷缽。她想起了那座發出嘀嗒聲的座鐘,可是她第一次注意到它外殼上那精美的雕刻以及鐘面上優雅的渦形紋和螺旋紋。她站在門廳中間,身體微微晃動,握槍的右手略微下垂,低頭看著地上。那塊地毯上是規範的幾何圖案,由豐富的橄欖綠、淺藍和深紅色圖案組成,每個圖案都像一個下跪的人,而且仿佛要拉著她一起下跪。也許這是東方人祈禱用的?

她突然意識到,利明小姐正輕手輕腳地下樓朝她走來,長長的紅色睡袍輕拂著腳踝。一只有力的手冷不丁奪去了她手裏的槍。她突然感到手裏沒了分量,知道槍已經不在了。這其實也無關緊要。她不可能靠它來自衛,也不可能用它殺人。當倫恩從她眼前倉惶逃脫的時候,她就知道了。

利明小姐說:“這裏沒有你需要防備的人,格雷小姐。”

科迪莉亞說:“我是來向羅納德勛爵匯報的。他人在哪裏?”

“在你上次見他的地方,他的書房。”

像上次一樣,他坐在自己的寫字台前,正在錄音,錄音機就在他右手一側。看見科迪莉亞後,他關掉機器,走到墻邊,從插座上拔下插頭,然後回到寫字台前。兩人隔著寫字台面對面地坐下。他雙手的手指交叉,放在寫字台的台燈燈光下,眼睛看著科迪莉亞。她差點驚叫出聲。他的面孔使她想起坐在臟亂的夜班火車上,從車窗玻璃中反射出來的那些奇形怪狀的面孔——面部凹陷,形容枯槁,眼睛深陷在眼窩中——就像一張復活了的死人臉。

他開口說話的時候,聲音低沉,像是在回憶。

“半小時之前,我聽說克裏斯·倫恩死了。他是我最好的實驗室助手,是我十五年前從孤兒院領來的。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那時的他醜陋,難管教,還是個緩刑少年犯。學校也沒能把他教好。但是,倫恩是我見過的最優秀的自然科學家之一。如果他當年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就可能像我一樣優秀。”

“那你為什麽不給他一個機會,好好教育他呢?”

“因為讓他當實驗室助手,對我來說更有用。我說過他可能像我一樣優秀,這還不夠確切。我可以找到一大批同樣優秀的科學家,但是很難找到一個像倫恩這樣好的實驗室助手。他有一雙天生適合操作儀器的巧手。”

他擡起頭看著科迪莉亞,眼中絲毫沒有好奇,顯然也沒有任何興趣。

“當然,你是來匯報的。現在已經很晚了,格雷小姐,你也看得出來,我累了。能不能等明天再說?”

科迪莉亞心想這幾乎是在祈求,這是他唯一能下的命令了。她說:“不行,我也很累了。但是我想今天晚上就把這個案子結了,就現在。”

他從寫字台上拿起一把黑檀木的裁紙刀,看都不看科迪莉亞,只是把裁紙刀放在食指上玩起平衡來。“那就告訴我,我兒子為什麽要自殺?我想你是有消息要告訴我吧?如果沒有事情要說,你也不會在這個時候闖進來。”

“你兒子沒有自殺,他是被人殺害的,被一個他非常熟悉的人殺害的。他讓那個人進入農舍的時候絲毫沒有猶豫,而那個人卻是有備而來。他是先被掐死或者悶死,然後被自己的皮帶吊在了鉤子上。最後,殺害他的人在他的嘴唇上抹了口紅,給他穿上女人的內衣,還把裸體女郎的照片攤在他前面的桌子上,制造了一個性愛試驗中不幸死亡的假象。這樣的案例並不少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