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無聊的日子持續了數周,其間我一個不漏地接受了種種檢查和測試。博士和兩個助手什麽也不肯告知,我究竟恢復得怎樣呢?換繃帶時在鏡子裏看看槍傷,至少外觀正在恢復原狀。據說外科整形技術進步很大。

這些日子,每次醒來都覺得體力在一點點恢復。身體健康了,精神是不是也同步呢?我想過也許腦移植手術會帶來意外效果,但堂元博士說幾乎不可能。我也是信口一說。

午飯後我問橘小姐:“什麽時候能出院呢?”最近這句話已經成了我的口頭禪。

“快了。”她回答,這無疑是她的口頭禪,但後面的話跟往常不同,“不過今天有禮物哦。”

“禮物?”

她兩手端著盛碗筷的盤子,看著我笑眯眯地往後退,站在門邊,說了聲“請進”。

門慢慢打開,出現一條纖細的胳膊。

“啊!”我叫出聲來。

細胳膊的主人探進頭來,短發,還有鼻子上的雀斑,都和以前一模一樣。

“嗨,”阿惠說,“心情怎樣?”

用博士和若生的話說,我的前額葉語言區出了問題,完全說不出話,只是動著嘴唇,看著橘小姐。

“從今天開始可以會客了,”她說,“媒體除外。我趕緊第一個通知了葉村小姐。”

“早點告訴我就好了。”我終於能出聲了。

“動機很單純,想給你個驚喜哦,很久沒有興奮了吧?”她擠擠眼睛,“好了,你們慢慢聊。”

她走出去,關上了門,我和阿惠還在默默對視,我想不出一句恰當的話,語言區還是有問題。

“惠……”

我剛開口,阿惠便飛奔過來,長長的胳膊摟住我的脖子,帶著雀斑的臉貼了過來。我緊緊抱著她瘦弱的身體,吻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擁抱過後,阿惠跪在地板上,拉過我的手貼著她的臉:“太好了,果然還活著。”

她的身體在微微顫抖。

“活著呢。你該聽說我得救了吧?”

“嗯,但難以相信。你受了那麽重的傷。”

“你是什麽時候知道我被打中腦袋的?”

“上班時,臼井告訴我的。”

臼井是住我隔壁的學生,我們常去喝酒,有點兒交情。

“嚇壞了吧?”

“以為要死了——說我自己喲。太受刺激,心跳都要停了。”

“聽說你每天都來。”

“還說呢!”阿惠把我的手使勁往臉上貼,“擔心死了,根本睡不著。醫院的人說你不要緊,得救了,可是不親眼看見怎麽能放心?看到你的信和照片,我高興得哭了呢。”

我抱緊她,再次長吻。放開她的唇後,我看著她問:“知道我為什麽能得救,做了什麽手術嗎?”

“當然知道。”她眨著眼點點頭,變替看著我的兩只眼睛,“你被送到這家醫院後,馬上就有了世界首例超強手術的爆炸性新聞。報上寫的是某公司職員A,我想,知道你被襲的人都猜出來了。但知道確切消息是在接到你來信的時候,一個姓若生的人告訴我的。”

“原來在此之前沒有正式通知你。”

“說是規定只告知直系親屬,但你沒有親人,就破例告訴了我,若若先生真好。”

“雖然有點兒神經質。”我笑笑,分開她的劉海,摸摸她漂亮的眉毛,“我的腦袋裏,裝著別人的零件。”

“真不敢相信。”

“毛骨悚然?”

阿惠閉上眼搖搖頭,短短的茶色頭發搖得像小鳥羽毛。“很了不起。你將走過兩個人的人生。”

“這麽說我責任重大呀。”

“可是,”她盯著我的眼睛,似乎想看透什麽,“什麽感覺?有什麽和原來不一樣嗎?”

“沒有呀,什麽都沒變。”

“哦……”她一臉不可思議地歪著頭。

“大家都好嗎,新光堂的大叔他們?”

新光堂是阿惠供職的畫具店。我和那裏的小胡子大叔已經認識四年了。

“大家都很擔心,可是也有些興奮。”

“興奮?我遭了那麽大的罪還興奮?”

“不對不對,說興奮不合適。我是說,雖然名字沒被公開,但你不是成了世界名人嗎?光是想到身邊有這樣的人,就總覺得難以平靜呢。”

“哈哈……”我能想象大家的心理。假如我和大叔交換立場,大概我也會有一樣的心情。

“差點忘了,”阿惠拿起放在地板上的紙袋,“我想你大概會覺得無聊,就從店裏帶來了。顧不上買花了。”

紙袋裏是大大的素描本。我歡呼起來:“不愧是阿惠,知道現在我最想要的東西。”

“出院前能畫幾張素描呢?”

“我想在這些紙用完之前出去,真的謝謝你。”我撫摸著素描本的白色封面對她說,似乎馬上就有了靈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