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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著一襲黑色洋裝的女人,在店裏待了一個小時之久。在一小時之內,她喝下了三杯白蘭地。喝完一杯的速度大約二十分鐘,就像用碼表計時般精確。除此之外,連喝酒的動作也幾乎完全一致。她先是把手伸向酒杯,然後輕輕舉起,凝視杯裏的酒幾秒之後,唇瓣碰觸杯緣,讓酒從口腔流入體內。這時她會閉起雙眸。酒流入喉嚨的同時,喉頭微微蠕動,然後再拿開酒杯,輕聲嘆氣——就這樣不斷完美地重復著動作。

即使在接待其他客人時,慎介也一直注意著她。不,似乎不是只有慎介如此而已。當那個女人進來店裏的時候,坐在吧台的江島以他愛用的鋼筆在杯墊上寫了些字,默默推往慎介的方向。慎介隨即把杯墊拿了起來。

是你認識的客人嗎?——杯墊上寫著這句話。慎介把杯墊握在手中,對著江島搖頭。江島面露驚訝神色,不過,他自然不會露骨地對陌生女客投以好奇的目光。

千都子也對這個謎樣的女人耿耿於懷。她走到吧台輕聲問慎介:“你認識這位客人嗎?”慎介又搖了搖頭。如果是面對男性客人,媽媽桑還能巧妙地問出身份,然而當對象是穿著喪服的女性時,她也束手無策。

在最初二十分鐘內,女人只說了“可以給我來一杯軒尼詩嗎?”“麻煩再給我一杯。”兩句話。相較於身材的窈窕,她低沉的聲音成為強烈對比。猶如橫笛般低沉的嗓音,余韻仍在慎介的耳畔縈繞。

當女人的第二杯一飲而盡時,慎介衷心盼望可再次聽到她橫笛般的低沉嗓音。可是她卻沉默不語,只對著慎介舉起空酒杯,臉上露出了微笑。女人的表情只有妖艷兩字可以形容。她那雙淺咖啡色虹膜的瞳孔,緊緊地捉住了慎介的目光。女人從微張的唇瓣縫隙中,吐出宛如濃郁花香的氣息。

“跟剛才一樣的嗎?”慎介問,聲音有些發顫。

女人沉默地輕輕點頭。店內微弱光線從側面照到她的臉上,她的肌膚猶如陶瓷般雪白、光滑。

慎介期待著女人主動開口跟他聊天。一般來說,獨自來酒吧的客人,多半是為了找人聊天。不過,慎介認為這女人恐怕不是如此。她多半是為了能像現在這樣一個人喝酒才會到店裏來。想獨自喝上幾杯的人,身上通常都會散發出特有的寂寞,可是這個女人身上並不存在這種感覺。身穿一襲黑色洋裝的她,仿佛靜靜地融入了略暗的燈光之中,流露出輕松愜意的氣質。

女人喝完第三杯酒後,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戴在她纖細手腕上的,是一只有著黑色窄版表帶的表。慎介的目光受到吸引,視線落在她的手腕上。她手上還戴著黑色蕾絲手套。

時間將近淩晨一點。店裏還有二名客人在坐席上,那兩人渾身散發企業精英的氣息。他們來到店裏之後,對坐在吧台的女人也注視了好一陣子,現在則是在千都子那裏,一起熱烈地談論著賽馬的話題。

“謝謝招待。”女人說出第三句話。

“您要回去了嗎?”慎介問。

女人微微點頭。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慎介看。慎介雖然也想正面接受她的視線,但總覺得自己的內心會被那女人看穿,氣勢完全被對方壓倒,於是立刻別開了目光。

慎介把收據遞給那女人。女人把手伸入黑色手提包裏,拿出了陳舊的深棕色皮包,皮革表面已經磨損。那皮包與她散發出的氣質完全不搭,這一點讓慎介頗感意外。

女人付完錢收好皮包,從高腳椅下來。和來的時候一樣,她目不斜視筆直地朝玄關的方向走去。

“謝謝惠顧。”慎介對著女人的背影說。

女人一離開,千都子隨即走了過來。

“那個客人是誰呀?感覺有點可怕呢。”她在慎介耳邊悄聲說。

“她之前曾被哪個客人帶來過嗎?”

“沒有吧。如果有的話我會記得的。小慎,你沒跟她聊什麽嗎?”

“沒有。總覺得很難跟她搭上話。”

“畢竟她身上穿著喪服嘛。她到底是何方人物呢?”千都子從女人走出去的方向望著玄關,歪著頭思索起來。

一到了淩晨二點,慎介他們把剩下的客人趕走,關店打烊。打工的女孩子們趕在末班電車前回家,之後的收拾整理便是慎介的工作。千都子把車子停在距離店裏有點遠的地方,為了開車過來所以早一步離開。

慎介收拾完後走出店裏,把門給鎖好。走廊上滯悶的空氣裏滿是塵埃。他不禁心想,夜晚的世界就是這樣,自己終於又回來了。

慎介站在電梯前按下按鈕。自己獨自站在那裏,果然又讓他回想起那天夜裏的事。悄無聲息從背後逼近的黑色人影、由上往下砍過來的兇器、猛烈的沖擊、以及感到那種劇痛時意識飄散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