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春 卡洛琳之死 第一節

“我應該更傷心一些。”雷蒙德·霍根說。

一開始,我以為他說的是他在葬禮上的致辭,因為他剛剛又看了一遍演說稿,正把兩張提示卡放回自己藍色毛呢西裝的胸前口袋。但當我看到他臉上的表情時,我才意識到,他說的其實是自己的心情。我們正在開往南城的路上,他坐在區檢察院的別克車後座上,盯著窗外越來越擁擠的車流,露出陷入沉思的表情。我看著他,突然冒出一個念頭,這個表情應該拍下來作為他今年競選的照片:硬朗的五官,配上嚴肅、果決的表情,再加上一絲絲憂傷。他展示了這個悲傷都市中一種恬淡寡欲的氣息,就像這片城區裏最常見的灰暗磚墻和瀝青屋頂一樣。

在雷蒙德身邊工作的人都會說,他看起來很不好。一年零八個月前,他和結婚三十年的妻子安妮分開了。他開始發福,臉上也時時掛著冷酷的表情,這說明,他終於到達了人生的另一個階段,他開始明白,很多痛苦是無法消除的。一年前,大家還在打賭,雷蒙德已經沒有動力,也沒有興趣再次競選檢察長的職位了,但他一直在等,等到初選正式開始的四個月前,他才宣布繼續參選。有人說,是對權力和公眾生活的欲望讓他繼續參與競選,但我覺得,雷蒙德的動力大概還是來自於他對自己最大競爭對手尼可·德拉·戈迪亞的痛恨,要知道,尼可去年還不過是一名副檢察官而已。但無論雷蒙德繼續參選的原因到底是什麽,這場競選注定會非常艱難。在資金還充裕的時候,我們也請了一些參謀機構和媒體顧問,幫助我們處理競選的事宜。三個性取向不明的年輕人對競選照片之類的事非常看重,堅持要在全市四分之一的公交車車身上展示出雷蒙德的光輝形象。在那張照片中,雷蒙德露著甜蜜的笑容,想傳達出一種硬漢式的幽默,但我卻覺得那照片中的他看起來有點傻。這大概又是一個標志,說明雷蒙德已經有點跟不上時代的步伐了。當他說他應該更傷心一些的時候,也是這個意思吧?!他是想說,自己似乎又一次錯過了事態的悄然發展。

三天前,四月一號,雷蒙德喋喋不休地說起了卡洛琳·波爾希莫斯的死。

“我覺得,我根本沒辦法好好想這件事。一方面,尼可在這件事情上大做文章,說得好像是我謀殺了她一樣。那些戴著記者證的渾蛋個個都想知道我們什麽時候才能找出兇手,就連辦公室裏的秘書都會躲在廁所裏偷偷地哭。而且,你知道嗎,我還會時不時想起這個女人。唉,在她還沒從法學院畢業,還只是個實習生的時候,我就認識她了。是我招她進來的,她為我工作。她聰明又漂亮,也是個很好的律師。但是,現在,天哪!有人闖進她家,她就這麽死了。她就這樣永別了嗎?那兇手突襲了她,敲碎了她的腦袋。天哪!”雷蒙德又說了一遍,“這太讓人傷心了。”

“沒人闖進她家。”我終於開口了,我這突如其來、像是發表聲明般的語調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雷蒙德這時正看著放在他膝蓋上的一沓從辦公室帶來的文件,聽到我的話,他擡起頭,用一雙敏銳而犀利的灰色眼睛盯著我。

“你怎麽知道?”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

“我們發現她被綁了起來,死前還被強奸過。”雷蒙德接著說,“順便說一句,如果是我去調查,絕對會從她的仇家和對頭開始調查。”

“窗戶沒有打碎。”我說,“門鎖也沒有被撬開。”

就在這個時候,開著車的科迪突然從前排座位上轉過身,加入了我們的對話。科迪是一位有三十年警齡的老警察,馬上就要退休了,退休前主要就是幫雷蒙德開車。他今天表現出不同尋常的安靜,沒有跟我們嘮叨他在馬路上看到的什麽流浪漢或者窮苦人。和雷蒙德不同——也和我不同——科迪總是喜歡讓自己陷入悲傷。他今天看起來像是沒睡好覺,臉上露出一種嚴肅而憂愁的表情。不知為何,我對卡洛琳公寓狀況的描述勾起了他的興趣。

“公寓裏的每扇門、每扇窗都沒有上鎖。”他說,“她喜歡那樣,那個女人以為自己生活在太平盛世裏呢。”

“我覺得是有人在故布疑陣。”我對他們倆說,“我覺得兇手是在故意誤導警方。”

“拜托,拉斯迪。”雷蒙德說,“我們要找的絕對是個流竄犯。這還需要福爾摩斯來破案嗎?你別在查案的警察面前逞能,低調點,好好幹自己的事。行嗎?給我抓到兇手,我才能松一口氣。”他朝我微笑著,一副溫暖而充滿理解的表情。雷蒙德想讓我知道,他在努力支撐著。其實他完全沒有必要一再強調抓住兇手的重要性,我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