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春 卡洛琳之死 第二節(第4/4頁)

我暗暗在心裏記下了。

“我們還需要查電話記錄。”利普蘭澤指著文件說。很多人並不知道,但其實電信公司對本地所有的通話都在電腦裏保存了記錄,也就是一份通話詳單。我立刻拿起筆寫傳票,拿著傳票,利普蘭澤就能找電信公司要到記錄了。“讓他們把卡洛琳過去六個月裏所有的通話記錄都調出來。”利普蘭澤說。

“他們肯定要大發牢騷了,估計有好幾百個號碼。”

“那就找所有通話超過三次以上的。我拿到名單以後,會再去找他們詳細查的。不過你現在先把傳票開好,省得我到時候滿世界又找你。”

我點點頭,我在思考。

“如果往前查六個月。”我告訴他,“你可能會發現這個號碼。”我朝自己辦公桌上的電話點了點頭。

利普蘭澤不動聲色地看著我,說:“我知道。”

那麽,他是知道的,我想。我思考了一分鐘,想弄明白他是怎麽知道的。我覺得,也許是猜到的,人都喜歡說閑話。再說,利普蘭澤往往能注意到別人根本不會在意的一些事。我甚至懷疑,他是贊同我的做法的。他雖然沒結婚,但並不是單身。他認識一個比他大十歲的波蘭女人,是個寡婦,孩子都已經成年了。利普蘭澤和她每周見面兩三次,那女人幫他做飯,和他上床。在電話裏,他叫她媽媽。

“你知道嗎?”我說,“既然又說到這個話題,我還要說一句,卡洛琳在家的時候,總是會把門窗鎖好。”我平靜地對他說出這句話,連我自己都很佩服自己,“我的意思是,她一直是很小心的,不會忘了關門和窗戶。她是有點柔柔弱弱,但她是成年人,她知道自己住的是什麽地方。”

利普蘭澤的視線漸漸集中,雙眼犀利而閃爍。他知道,我說的這個信息非常重要,而且,他似乎還覺得,我把這個信息拖到現在才說,可能也有什麽深意。

“那麽,你覺得是怎樣?”最後,他問,“兇手殺人以後,故意把窗戶打開了?”

“有可能。”

“所以,兇手是想把現場布置得像入室搶劫殺人?但其實一開始,是卡洛琳自己開門讓兇手進來的?”

“這不就說得通了嗎?是你告訴我,吧台上有一只酒杯,她應該是在招待客人。我敢打賭,兇手肯定不是什麽喪心病狂的流竄犯。”

利普蘭澤盯著自己手裏的香煙。我看著門外,我的秘書尤金妮亞已經回來了。大廳裏有人說話的聲音,大家應該都從墓園回來了。我聽到說笑聲,笑聲是輕松的,但也帶著隱隱的焦慮。

“不見得啊!不見得。”利普蘭澤終於開口了,“卡洛琳·波爾希莫斯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女人。”他又直直地盯著我。

“你是說,你覺得是她打開門,把一個自己曾經送進過監獄的人迎了進來嗎?”

“我覺得,卡洛琳會做什麽樣的事是很難說的。也許,是她在酒吧碰到了這麽一號人物。或者,有人給她打了個電話,邀她一起喝兩杯。你覺得她一定會拒絕嗎?我們說的可是卡洛琳。”

我明白利普蘭澤的意思。一個女檢察官,所做的工作就是對各種變態的人提起訴訟,為受害者爭取權益。利普蘭澤確實很了解她。如果有犯人對自己很多年都耿耿於懷,卡洛琳大概根本不會介意。但不知怎麽回事,我和利普蘭澤的這番話讓我漸漸湧上一種暈船的感覺。

“你不太喜歡她,是不是,利普蘭澤?”

“是不太喜歡。”我們相互看了對方一眼,然後,利普蘭澤伸出手,在我膝蓋上敲了一下,“但至少有一件事,我們是知道的。”他說,“那就是,她挑男人的品位還真不怎麽樣。”

利普蘭澤說完這話就把駱駝香煙塞進外套的口袋,站起身來走了。我讓尤金妮亞暫時別來打攪我,在這片刻的獨處中,我已經準備好去看卡洛琳的屍體照片了。我開始整理照片,但有那麽一段時間,我的注意力還是放在自己身上。我對這件事的處理得當嗎?我告訴自己,要時刻保持專業的態度。

但是,當然,我也在逐漸失控,就像一塊玻璃在受到撞擊後會出現裂痕,然後,那裂痕會像一張大網不斷延伸。一開始,我覺得很震撼,雖然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一時還無法接受,心中的不安卻是那麽強烈。在最上面的幾張照片裏,茶幾上沉重的玻璃桌面是壓在她肩膀上的,讓人想起實驗室裏用來放在顯微鏡下的玻璃片。但很快,玻璃就被移開了,照片上只剩下卡洛琳的屍體,那麽柔軟,一看就讓人覺得她很靈活、很結實。從屍體的姿勢來看,她死前一定經歷了很大的痛苦。她的雙腿修長而光潔,胸部挺拔,雖然死了,但仍然顯得那麽性感。我漸漸意識到,我的這種念頭顯然是受到了其他經歷的影響,因為在這照片上所呈現的一切是一幅可怕的場景,和性感沒有絲毫關系。她的臉上和脖子上都有大片的瘀青,從腳踝到膝蓋、到腰、到手腕都綁著繩子,最後,繩子被牢牢地系在她的脖子上,繩子邊緣有明顯被燒過的痕跡。她的整個身體被綁成弓形,一定很難受,她臉上帶著可怕又驚恐的表情。兇手原本應該是打算勒死她的,她的雙眼瞪得大大的,都已經凸了出來,嘴巴張著,仿佛在發出無聲的尖叫。我看著照片,認真分析著。她的表情中充滿一種狂野、懷疑又絕望的感覺,讓我不寒而栗,讓我想起了在碼頭上擱淺的魚,我要鼓起足夠的勇氣才敢去看它們大大的黑色眼睛。我現在的感覺就和看魚時一樣,有敬畏、有驚訝,也有無法理解。但是,當表面所有的塵埃都被拂去時,當羞愧與恐懼無處遁形時,我竟然生出一種滿足,哪怕是對自己這種卑鄙心態的自責也無法消除那種滿足。卡洛琳·波爾希莫斯曾經是那麽優雅、那麽堅強,現在,卻在我面前的照片裏靜靜躺著,臉上帶著一種她從來沒有過的表情。我現在終於明白了,她希望得到我的同情,她需要我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