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節

當雷蒙德·霍根走進法庭的時候,我一眼就注意到了,他身上穿著的西裝和他在卡洛琳葬禮那天穿的是同一套,藍色的。他長胖了,但這並無損他的形象。他很結實,走路的姿勢很有氣魄。他站在拉倫前面宣誓的時候,朝拉倫笑了笑,拉倫也朝他露出一個微笑。然後,他坐下來,向人群環視了一眼,顯得冷靜又職業。他先對斯特恩點點頭,然後看著我。我們四目相對,他盯著我看,我一動不動,我絕不允許自己眨一下眼。在這一刻,我從心底裏希望自己能夠無罪釋放,不僅僅是為了自己的自由,也是希望能夠再次見到雷蒙德·霍根第一次看我時的表情。

整個法庭的人都在等待雷蒙德的出場,在這一個特殊的時刻,氣氛是那麽凝重、那麽緊張——四百個人都在翹首企盼,大家焦急地交頭接耳。我發現,今天媒體記者的座位多了一排半,一流的記者——電視台的主播、報社的專欄記者都來了。審判進行到現在,令我驚訝的是,記者們居然都很聽斯特恩的話,沒有來騷擾我。他們只拍攝了我走進法庭時的樣子,每天晚上電視的專題報道都是用的這一段錄像。也正因為如此,巴巴拉和我也很難得地獲得了一些安寧。不過,在法庭的大廳裏,還是有人——一般都是我認識多年的某個記者會時不時攔住我,問我幾個問題。我把所有的問題都推給了斯特恩。上周,我還碰到一個從紐約來的自由職業記者,他說,他很想寫一本關於我這個案子的書。他覺得,銷路應該很好。他還想請我吃晚飯,但我拒絕了。

每天的晨報上都有關於我的報道。電視上也有我的新聞,我有時會在街上駐足看上半天。那些報道都很偏激,哪怕是支持我的,也讓我看得火冒三丈。我躲不開這些鋪天蓋地的媒體攻勢,我們每天開車進城的時候,大街小巷的報攤上都是這些。兩家最大的日報社似乎是杠上了,都想在這場媒體大戰中爭奪風頭。尼可在開庭陳述中說出來的關於雷蒙德和卡洛琳的風流韻事連續兩天成為《先驅報》大肆宣揚的內容——檢察官之隱秘性事,還配上了各種爆料和流言。陪審員絕對不可能沒有看到這些大標題,他們雖然宣過誓,不會去看報紙,不會受媒體報道的影響,但這種承諾沒有人會相信。

雷蒙德的出場,讓陪審席上出現了明顯的騷動。陪審員們都顯得異常興奮,比他們第一次看見尼可的時候更激動。我注意到幾個後備陪審員在偷偷交談,還朝尼可的方向點著頭,雷蒙德給整個法庭帶來了不一樣的氣氛。這裏,幾乎每個人都對他耳熟能詳。他是名人,尼可只是他的替代品。也許是尼可在開庭陳述中對政治陰謀論的暗示導致了大家對雷蒙德有莫大的興趣,但顯然,目前的情況,就像斯特恩在幾周前預料的一樣,已經到了最關鍵的時刻。每個陪審員都把椅子的方向對準了證人席,莫爾托走上講台開始詢問雷蒙德時,整個法庭頓時悄然無聲。

“請說出您的名字。”

“雷蒙德·派瑞克·霍根。”他回答道,“三世。”說到這裏,他偷偷朝拉倫法官笑了一下。這顯然是他們之間一個默契的玩笑,我從來不知道雷蒙德還是一個“三世”,有時候,人們在宣誓以後說出的真相往往令人驚訝。

莫爾托對這次詢問進行了認真的準備。雷蒙德顯然也知道接下來的流程,他和莫爾托之間迅速建立起了良好的互動。雷蒙德雙手疊放著,他穿著的那套藍色西裝和他彬彬有禮的態度看上去是那麽真誠,他展示著自己迷人而坦率的魅力。他渾厚的男中音在開口時也低了半調,讓人很放松。

莫爾托不緊不慢地問著,他們要從雷蒙德身上問出盡可能多的信息,這樣才能改變昨天檢方給陪審團留下的不利印象。他們說到了雷蒙德的成長背景,在金德區出生,在聖維爾托讀中學,讀了兩年大學以後,父親去世。他成了一名警察,在警局幹了七年,後來,從法學院夜校畢業的時候,當上了警長。有那麽一刻,我擔心莫爾托會說出雷蒙德曾經和拉倫一起共事過的事實,但他並沒有提起。雷蒙德只是簡單地說,當時他們的探案組一共有三個人,主要負責刑事案方面的調查。在警局工作十六年之後,他開始從政。

“有些選舉我贏了。”雷蒙德說,“有些我輸了。”說到這裏,他轉過身,朝坐在檢方律師席上的尼可笑了笑。尼可正在作記錄,這時也擡起半禿的腦袋,回了他一個微笑。天哪,從他們倆相互看著對方的那副樣子!看來他們已經成了朋友了。陪審團似乎很欣賞他們這種不計前嫌、重修舊好的新局面,那個曾經朝我微笑的女老師看著他們倆之間無言的默契,顯然很滿意。我感覺自己的靈魂在往下沉、往下沉。今天,將會是非常艱難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