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離開巴黎!馬上!無論你正在做什麽,停下來走掉!……這是你政府的命令,他們要你離開這裏。他們要孤立他。)

瑪麗把香煙撚滅在床邊小茶幾上的煙灰缸裏,目光落在那本三年前出版的《波多馬克》季刊上,一瞬間想到了賈森迫使她同他進行的那場可怕的遊戲。

“我不要聽!”她對自己大聲說,空空蕩蕩的屋子裏她自己的聲音使她吃了一驚。她走到窗前,他曾經站在這個窗口,恐懼地眼望窗外,試圖使她明了。

(我必須知道某些事情……足以使我下決心……但也許不是所有的事情。我的一部分必須離開、消失,我必須能夠告訴我自己,過去的已不復存在,而且有可能我從來都不是,因為我沒有關於它的記憶。一個人記憶中沒有的事就是不存在的事……)對他來說。

“親愛的,我的愛。不要讓他們這麽對待你!”她的話語現在不再使她吃驚了。因為他好象就在這間房裏,聆聽著、注意著他自己的原話,願意逃走、消失……同她一起,但是在她內心深處她知道他不會這樣做,他不能安於半真半假或四分之三謊言。

他們要孤立他。

他們是誰?答案在加拿大,然而加拿大被切斷了,又一陷阱。

賈森對於巴黎的感覺是對的,她也感覺到了這一點,不管它是什麽,它就在這裏。如果他們能夠找到一個揭開帷幕,讓自己看到他正被人操縱,那麽其它問題就好辦了。答案就不會再把他推向自我毀滅。如果能說服他,不論他過去犯下了什麽他現在已經忘卻的罪行,他只是一樁更大罪行的一個走卒,那麽他或許能夠走開,同她一起消失。任何事情都是相對的。她所愛的人必須對自己講的,不是他的過去不復存在,而是存在過,但是他能夠容忍這個過去,讓它平息下來。他需要的是理性,是信心,相信他過去的罪行遠比他敵人要世人相信的輕得多,否則他們是不會利用他的。他是替罪羊,有人要他代替另一個人去死。但願他能夠看到這一點,但願她能夠說服他,如果她做不到,她會失去他。他們會捉住他,殺掉他。

——他們——

“你們是誰?”她對著窗口,對著窗外巴黎的燈光大聲喊道,“你們在哪裏?”

她感到寒風吹到臉上,似乎窗玻璃已熔化,晚風沖進室內。隨後她的喉嚨一陣緊抽,刹那間她無法吞咽……無法呼吸。她馬上又恢復了正常呼吸,她害怕了。這過去在她身上發生過,在他們到達巴黎的第一個晚上,在她離開咖啡館到克倫尼博物館石階上去找他的時候。當時她正順著聖米歇爾路迅速往前走。寒風、喉嚨腫脹……在那一瞬間她曾無法呼吸。後來她以為她明白了為什麽,也是在那一時刻,在幾個街區外的索邦區內,賈森曾匆匆作出了決定,雖然不到幾分鐘他改變了,但是他確曾作出了決定,他下決心不再去找她。

“停住!”她大聲說,“這是發瘋,”她又說,搖搖頭,看了看手表。他已經走了五個多小時。他在哪裏,他在哪裏?

伯恩在蒙帕奈斯街那家過時的旅館前面走下出租汽車。以後的一個小時將是他短暫的有記憶的生命中——這生命在諾阿港之前是一片空白,從那之後是場噩夢——是艱巨的時刻。噩夢將繼續,但是他將一個人單獨去承受。他太愛她,不忍心叫她一起去忍受。他將想辦法消失,把她與該隱有關聯的證據帶走。事情就是這麽簡單,他去赴一個不存在的約會,就不再回來。在這一個小時內他要寫個條子給她:

事情已經結束。我已找到了我的路標。回加拿大去,為了你我的緣故什麽也不要說。我知道到哪裏去找你。

最後一句是不該寫的——他永遠也不會去找她了——但是必須要有個微小的美妙希望,如果要想她登上去渥太華的飛機。最終——隨著時光的消逝——他們在一起相處的幾周時間會減退成一個暗存的秘密,一個儲藏短暫的財富的暗窖,只在奇妙的寧靜時刻才開啟和觸動。然後又什麽也沒有了,因為生命是為活的記憶而存在的,冬眠狀態的記憶毫無意義,對此沒有人能比他知道得更清楚。

他走過大廳,向坐在大理石櫃台後面讀報紙的接待員點了點頭,這人幾乎沒有擡起頭來,只看到進來的人是住在旅館裏的。

電梯一路轆轆地呻吟著升到五樓。賈森深深吸了口氣,伸手開門。他必須避免戲劇性的做作,要不動聲色。變色龍要隱入森林中僻靜的地方,在那裏找不到任何足跡。他知道該說些什麽,這一點他已同那他所要寫的條子一樣認真考慮過了。

“夜晚的大部分時間我在走來走去,”他說,擁抱著她,撫摸著她深紅色的頭發,把她的頭摟在他的肩上……疼愛著,“跟在形容枯槁的店員後面,聽那些熱烈的廢話,喝泥漿般的乏味的咖啡。去古典服裝公司是白費時間,那是一個動物園,猴子和孔雀表演得好熱鬧,可是我認為沒有一個人真正知道實情。只有一個可能,不過也可能只是個狡黠的法國人在尋找一個美國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