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心中的洞

迪昂載著喬二度來到那家飯店,喬說他還沒決定今晚要不要住在這裏,叫迪昂先別離開。

那個接待員打扮得像馬戲團裏的猴子,身穿紅色天鵝絨禮服,頭戴同色的土耳其氈帽,從遊廊裏一棵棕櫚盆栽後頭沖出來,從迪昂手裏接過行李箱,帶著喬進飯店,迪昂則回到車上等。喬來到大理石面的櫃台登記入住,職員是一個莊重的法國人,笑容耀眼,兩只眼睛呆滯得像玩偶,他遞給喬一支金色鋼筆,讓他在登記冊上簽名。喬拿到了一把黃銅鑰匙,上頭系著紅色天鵝絨短繩。短繩的另一端是沉重的四方形金牌,上頭標示著房間號碼:509。

結果是一間套房,面對著外頭的湖,裏面的床像南波士頓那麽大,還有精致的法國椅子和一張法國書桌。套房裏有自己的浴室,很好,比他在查爾斯城的牢房還大。那個接待員告訴他插頭在哪裏,示範如何打開房裏的燈和天花板上的電扇;又來到雪松木衣櫥旁,告訴喬可以把衣服掛在裏面。接著他向喬展示每個房間都有的收音機,讓喬想到艾瑪和史泰勒飯店那個盛大的開幕酒會。他給了接待員小費,把他趕走,然後在一張精致的法國椅子上坐下來,抽煙望著窗外黑暗的湖水,還有這個龐大飯店的倒影。一塊塊四方形的亮光斜照在黑暗的水面上,他很想知道他父親此刻看到了什麽,艾瑪又看到了什麽。他們看得到他嗎?他們看得到過去和未來,或是遠超出他想象的廣闊世界嗎?或者他們什麽都看不到?因為他們死了,化為塵土,只是裝在棺材裏的骸骨而已,而艾瑪甚至屍骨不全。

他很怕一切就只是這樣。還不光是害怕而已。坐在那張荒謬的椅子上,望著窗外黑色水面上那些斜斜的黃色窗子,他明白了。人死了並不會去到更好的地方;這裏才是更好的地方,因為你沒死。天堂不在雲端,而在你肺裏的空氣中。

他看著房間裏高高的天花板,大床上方的枝形吊燈,還有跟他大腿一樣厚的窗簾,他真恨不得掙脫這副軀殼。

“對不起,”他向父親低語,即使他知道父親聽不見了,“事情不該是——”他又看了房間裏一圈,“不該是這樣的。”

他擰熄了香煙,離開房間。

除了伊博市之外,坦帕完全是白人的天下。在二十四街,迪昂指了幾處街道上方的標示木牌給他看,上面標明只限白人進入。十八大道的一家雜貨店掛著“狗與拉丁人不準進入”的標識,哥倫布大道的一家藥店在門的左邊掛了“拉丁人勿進”,右邊則掛了“狗勿進”。

喬看著迪昂:“這樣你們受得了?”

“當然受不了,可是又能怎樣?”

喬接過迪昂傳給他的隨身小酒瓶,喝了一口,又傳回去。“這裏一定找得到石頭。”

開始下雨了,但氣溫一點也沒下降,雨水感覺上更像是汗水。此時已經接近午夜12點,但似乎變得更熱了,毛毯似的濕氣籠罩著一切。喬換到駕駛座,讓引擎空轉著,與此同時,迪昂跑去砸破了那家藥店的兩扇窗,然後趕緊跳上車,開回伊博。迪昂解釋說,意大利人住在十五街和二十三街之間靠北這一帶。淺膚色的西班牙人住在第十街和十五街之間。至於黑膚色的西班牙人,則住在十二大道西段、第十街以西,大部分的雪茄工廠都在那一帶。

他們沿著一條荒蕪小路往前走,找到一家地下酒吧。道路經過瓦優雪茄工廠,消失在一片紅樹林和落羽杉中。那酒吧就在道路的盡頭,只不過是在沼澤上以木樁架高的一棟霰彈槍式木屋。河沿岸的樹上拉著一道繩網,網子罩住了木屋和屋旁的廉價木桌,還有後頭的陽台。

木屋裏面在演奏音樂。喬從來沒聽過這種音樂——他猜是古巴倫巴,但這聲音更吵也更危險,舞池裏的人看起來不像是在跳舞,倒更像是在性交。裏頭幾乎每個人都是有色人種——有幾個美國黑人,大部分是古巴黑人——至於那些褐皮膚的,則並沒有古巴或西班牙上層階級那種印第安血統的五官特征。他們的臉比較圓,頭發比較粗硬。半數的人都認識迪昂。酒保是個老女人,沒問就給了他們一瓶朗姆酒和兩個玻璃杯。

“你是那個新來的老大?”她問喬。

“應該是吧,”喬說,“我叫喬。你是……”

“菲麗絲。”她伸出幹燥的手讓他握,“這是我的店。”

“很不錯。店名叫什麽?”

“菲麗絲小店。”

“有道理。”

“你覺得他怎麽樣?”迪昂問菲麗絲。

“太漂亮了,”她看著喬說,“該有人把你弄醜一點兒。”

“我們會努力的。”

“好吧。”她說,轉身去招呼其他顧客了。

他們拿著酒瓶到後頭陽台,放在一張小餐桌上,然後坐在桌旁的搖椅上。兩人望著繩網外頭的沼澤,此時雨停了,蜻蜓又開始滿天飛舞。喬聽到灌木叢間有個沉重的東西在移動,另一個同樣沉重的東西就在陽台底下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