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他女兒的眼睛

黎明時,海軍士兵們已經把武器搬下船,堆在碼頭上。那些板條箱沐浴在晨光中,上頭結的露珠逐漸蒸發為水汽。幾艘小一些的船開到岸邊,海軍士兵們下了船,後面跟著軍官,所有人都看著軍艦上炸出來的那個洞。坦帕市警局在岸邊拉起了封鎖線,喬、艾斯特班、迪昂在線後的人群中徘徊,聽說了那艘軍艦已經沉入墨西哥灣底,不知道是不是能打撈上來。據說海軍已經從佛羅裏達州東北角的傑克遜維爾市派出一艘有起重機設備的大型駁船,要來打撈看看。至於船上的武器,海軍方面正在設法調一艘軍艦過來載運。但在此之前,得先把武器找個地方儲存。

喬離開碼頭邊,走進第九大道的一家小餐館,跟格蕾西拉會合。他們坐在室外的石柱廊下,望著一輛電車沿著街道中央的軌道嘩啦啦駛過來,在他們面前停下。幾個乘客上車,幾個乘客下車,電車又嘩啦啦開走了。

“有沒有查到他的下落?”格蕾西拉問。

喬搖搖頭:“不過迪昂在那邊守著,還派了兩個人混在人群裏,所以……”他聳聳肩,啜著他的古巴咖啡。他一整夜沒睡,前天夜裏也沒睡多少,但只要有古巴咖啡喝,他就覺得自己可以連續撐一個星期。

“他們在這玩意兒裏面放了什麽?可卡因?”

格蕾西拉說:“只有咖啡。”

“那就像是說,伏特加只不過是馬鈴薯汁。”他喝完咖啡,把杯子放回碟裏,“你想念那邊嗎?”

“古巴?”

“是啊。”

她點點頭:“很想念。”

“那你為什麽要待在這裏?”

她望著窗外的街,仿佛馬路對面就可以看到哈瓦那。“你怕熱。”

“什麽?”

“你,”她說,“你老是在扇風,用手,或是用帽子。我看到你老擡頭看著太陽皺眉頭,好像想叫太陽快點下山。”

“我都不知道有那麽明顯。”

“你現在就這樣。”

她說得沒錯。他現在就拿著帽子在腦袋旁邊扇風。“這種熱法?有人會說就像住在太陽上面。我要說這就像住在太陽裏面。基督啊。你們在這裏怎麽有辦法正常過日子?”

她往後靠坐在椅子上,漂亮的褐色頸項彎成弧形,靠著鑄鐵椅背。“我永遠不會覺得太熱。”

“那你就是瘋了。”

她大笑,他看到笑聲湧出她的喉嚨。她閉上雙眼。“你怕熱,可是又跑到這裏來。”

“是啊。”

她睜開眼睛,歪頭看著他。“為什麽?”

他懷疑——不,他很確定——他以前對艾瑪的感覺是愛。那是愛。所以格蕾西拉·科拉萊斯在他心中撩起的,就是欲望了。但這種欲望不同於他之前碰到過的任何一種。他這輩子見過那麽黑的眼珠嗎?她的一舉一動中都有種慵懶——從走路,到抽雪茄,到拿起一支鉛筆——很容易想象她慵懶地緊貼著他的身子,帶著他進入她時,在他耳邊發出一聲長嘆。她身上的那種慵懶不是懶惰,而是精確。時間無法拘束它;相反,它會讓時間延長,符合她的期望。

難怪他小時候讀教會學校時,那些修女會那麽嚴厲地斥責欲望和貪婪之罪。欲望和貪婪比癌症更能控制你,殺掉你的速度要快兩倍。

“為什麽?”他說,一時之間根本不知道他們談到哪裏了。

她好奇地望著他:“是啊,為什麽?”

“一份工作。”他說。

“我來到這裏,也是同樣的理由。”

“來卷雪茄?”

她直起身子點點頭:“這裏的薪水比哈瓦那要好太多了。我大部分都寄回家裏。等到我丈夫出獄,我們會再決定住在哪裏。”

“啊,”喬說,“你結婚了。”

“沒錯。”

他看到她眼中有一絲勝利的喜悅,或者那是他想象出來的?

“可是你丈夫在坐牢。”

格蕾西拉又點點頭:“但不是因為你做的那些事。”

“我做了哪些事?”

她手朝空中晃了一下:“你那些肮臟的小小犯罪活動。”

“啊,原來我是在做這些。”他點點頭,“我還一直不知道呢。”

“亞當是為了更崇高的信念奮戰。”

“那這樣要判幾年?”

她的臉暗下來,玩笑結束了。“他被拷打,要他供出自己的同謀是誰——就是我和艾斯特班。可是他不肯說。無論他們怎麽折磨他。”她張著嘴巴,雙眼中的亮光讓喬想起昨夜看到的閃電,“我寄錢不是寄回自己家,因為我沒有家。我是寄給亞當的家人,好讓他們能把他救出來,送回我身邊。”

他所感覺到的只是欲望嗎?還是他沒法解釋的某種東西?或許是他太累了,加上坐了兩年牢,加上天氣太熱。或許是這樣吧,大概是。然而,他被某部分的她深深吸引了,那種感覺一直揮之不去,他懷疑那部分的她已經破損不堪,既害怕又憤怒,但同時又抱著希望。在她的內核裏,有什麽東西打動了他。